酉时的暮色如同上好的宣绢,正一点点被墨色晕染开来。
姜懿莞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捧着外祖母给的册子。
屋内只点了一盏幽幽的青灯,将她清丽的侧脸映照得愈发沉静。
“咚——咚——” 房门被人急促地敲响,不等应声,便“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姜舒滢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兔子灯笼,像只快活的小雀儿般冲了进来,灯笼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在地上跳跃。
她额角带着一丝薄汗,脸颊因跑动而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懿莞,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姐姐!姐姐!”
姜懿莞抬起头,目光从册页上移开,落在她身上,唇边漾开一抹温和的浅笑:“滢儿,这么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姜舒滢连连摆手,几步跑到姜懿莞榻前,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灯笼,暖黄的光映在她眼中,“姐姐,你忘了?今日是上元节啊!”
姜懿莞似乎有些茫然,姜舒滢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难掩雀跃地补充道:“方才我听下人们说,今晚的金水河街可热闹了!到处都挂着花灯,还有舞龙舞狮表演呢!”
姜舒滢说着,一把拉住姜懿莞的衣袖,轻轻摇晃着,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姐姐,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在府里待着多闷呀,去看看热闹嘛!听说今晚的灯船也格外漂亮,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姜懿莞闻言,执卷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垂眸沉思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金水河街……她心中念头微动。平日里那里已是京中最繁华热闹之地,今夜上元佳节,更是冠盖云集,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多半会携家眷前往赏玩。
这种场合,最是消息流通的好去处。
她正好去探探风声。
想到这里,她抬眸看向姜舒滢期待的眼神,那眼神清澈见底,满是纯粹的欢喜。
姜懿莞心中那点因盘算而生的微澜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姐妹间的暖意。
她合上册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温婉:“金水河街的上元节,确实是京中一绝。”
姜舒滢见她语气松动,眼睛更亮了,急切地追问:“那……姐姐是愿意去了?”
姜懿莞点了点头,唇边绽开一抹真切的笑容:“既如此,姐姐便陪你去凑个热闹吧。”
“太好了!姐姐你真好!”姜舒滢顿时欢呼一声,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她用力拉住姜懿莞的手,“那我们快走吧!去晚了好位置都被人占了!我让丫鬟们备了斗篷和暖炉,我们悄悄从角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你呀……”姜懿莞被她的雀跃感染,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任由她拉着自己起身,“慢点,别急,总要穿戴整齐了再去。夜里风凉,别冻着了。”
“嗯嗯!我知道啦!”姜舒滢满口应着,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姜懿莞往外走,灯笼的光晕在两人身前欢快地跳动着,将她们的身影拉出长长的一串,很快便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金水河街上游人如织,灯火璀璨,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喧嚣与甜腻的糖炒栗子香气。
姜舒滢一手提着小巧玲珑的兔子灯笼,一手拉着姜懿莞,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姐姐,快看,前面就是茗香阁!我特意订了二楼临窗的雅间,视野绝佳,等会儿放烟火,保证看得清清楚楚!”
姜懿莞被她拉着,脚步踉跄了一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熙攘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感受这份节日的氛围。
与此同时,茗香阁二楼的“听风”雅间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四皇子迟瑾郁一身月白锦袍,闲适地坐在窗边,亲自给对面的男子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
那男子身着玄色劲装,面容俊美冷冽,正是太子迟昱礼。
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连这满室的茶香都似乎被冻结了几分。
“尝尝?这可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迟瑾郁将茶杯推到迟昱礼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迟昱礼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却也透着一股紧绷。
他冷冷地瞥了迟瑾郁一眼,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很闲?”
迟瑾郁紧张地看着对面的迟昱礼,自家这位三皇兄,性子是越发冷硬孤僻了。
“皇兄,你最近总是这般心事重重,眉头都没松开过。”他放下茶壶,语气温和,“今日是上元佳节,难得的热闹,我特意带你出来散散心,别总是把自己关在府里嘛。”
迟昱礼嗤眼神依旧冰冷,“无聊。”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拂袖便要离去,似乎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迟瑾郁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正想开口挽留,迟昱礼却已经大步走到了门口,“砰”地一声拉开了雅间的门。
迟昱礼刚走出门外,一个身影因为惯性,直直地撞进了迟昱礼怀里。
迟昱礼本就心情烦躁,被人这么一撞,眉头瞬间蹙起,眼中怒火升腾,正要发作——然而,当他垂眸看清怀中女子的面容时,那即将出口的斥责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此刻因为惊吓,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着一丝慌乱,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沉淀下去,恢复了平静。
这张脸……他不会认错……
几乎是同时,迟瑾郁也快步追了出来,口中还喊着:“皇兄,等等……”话未说完,便看到迟昱礼怀中环绕着一位姑娘的景象。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他连忙别开视线,免得唐突了佳人,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然而,这惊慌一瞥,却让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女子身旁,另一位提着兔子灯笼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肌肤莹白,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手中的兔子灯笼衬得她越发娇俏可人。
迟瑾郁心中微动,暗忖: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挺好看,灵气逼人。
被撞进迟昱礼怀里的,正是姜懿莞。她闻到一股清冽好闻却又带着几分冷意的气息,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眸。
心头猛地一跳,是他!迟昱礼!
几乎是瞬间的慌乱之后,姜懿莞迅速冷静下来。
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真容,不再是之前那个“阿莞”。
他迟昱礼身份尊贵,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还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定是自己多心了。
她连忙从迟昱礼怀中退开,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方才只顾着和妹妹说话,未曾留意前方,撞到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迟昱礼的目光紧锁在姜懿莞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艳?
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姜懿莞却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就糟了。
她道完歉,不等迟昱礼回应,便迅速拉起还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愣的姜舒滢,低声道:“滢儿,我们快进去吧,别挡着公子的路。”
姜舒滢这才回过神,看了迟昱礼和迟瑾郁一眼,吐了吐舌头,被姜懿莞拉着,快步走进了身后的雅间——正是迟瑾郁他们刚才所在的“听风”阁旁边的一间雅间。
迟瑾郁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内,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欣赏。
这时,迟昱礼却从他身前径直走过,也走进了“听风”雅间,仿佛刚才那个怒气冲冲说要走的人不是他。
迟瑾郁愣住了,连忙跟上去,顺手关上了门,压低声音,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挨?皇兄,你怎么……不是说走吗?”
迟昱礼没有回头,径直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璀璨的灯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走了。”
迟瑾郁:“……” 他这位皇兄,变脸的速度还真是比翻书还快。
不过,不走了总是好的。迟瑾郁心中隐隐觉得,今晚这上元节,或许真的不会无聊了。
他笑了笑,跟着走进了雅间,关上了门。
雕花木门被轻轻拉开,带着廊外的一丝凉意。
姜舒滢一踏入雅间便径直奔向窗边,迫不及待地掀开半幅水绿色的纱帘,探头望向窗外潺潺流淌的河面。
“哇,这里看出去视野正好!等下烟花在河面上炸开,肯定美极了!”她兴奋地拍着手,语气里满是期待。
姜懿莞则显得沉静许多,她缓步走到茶桌旁,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雅间的陈设,最终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
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疑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怎么会是他?迟昱礼……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方才,他看她的眼神……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姜舒滢回过头,见姜懿莞独自坐在茶桌旁,眉间微锁,神色间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忧心忡忡,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听到妹妹的声音,姜懿莞回过神,迅速敛去眼底的疑虑,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轻松地说道:“没有想什么。许是方才走得急了些,有些乏了。”
“哦,这样啊。”姜舒滢天真地信了,随即又兴冲冲地跑过来,拉住姜懿莞的手,轻轻摇晃着。
“那姐姐快过来嘛,别坐着了,我们一起等烟花。你看这河边的夜景,灯火辉煌的,也很好看呀!说不定下一刻烟花就升起来了呢!”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少女特有的蓬勃朝气。
姜懿莞不忍拂逆,便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被她拉到了窗边。“好,听你的,一起等。”
她望着窗外倒映着灯火的河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心中的疑云依旧萦绕。
隔壁雅间,与这边仅一墙之隔。
墙上的暗格虚掩着,恰好能清晰地听到邻间的动静,甚至能透过缝隙隐约看到窗边两个女子的身影。
迟昱礼正微微侧耳,听着那道清冷柔婉的女声,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释然,再到此刻带着一丝无奈宠溺的温柔。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深邃的眼眸中仿佛盛着星光,亮得惊人。
尤其是听到她那句“好,听你的”时,那低沉悦耳的笑声几乎要溢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迟瑾郁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家皇兄近日这副少见的、几乎可以说是“眉开眼笑”的模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啧啧啧……我说皇兄,你这脸上都快开出花儿来了。方才那位不小心撞到你的姑娘,我瞧着你当时就有些魂不守舍了。这会儿听着人家说话就乐成这样,莫不是……动心了?”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里满是探究和戏谑。
迟昱礼闻言,缓缓转过头,目光从那暗格处收回,落在迟瑾郁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想起方才,她撞入怀中时那惊惶失措却又强作镇定的眼神,想起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墨香与花香混合的气息,想起她此刻就在隔壁,离他如此之近……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一口,茶水的清冽也压不住心头的那股暖意。
面对迟瑾郁直白的调侃,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与承认,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迟瑾郁是什么人?察言观色的高手。
一看迟昱礼这副模样,那眼底的温柔,唇边的笑意,还有那默认的态度,哪里还不明白!
他当即了然地挑了挑眉,心中暗忖:看来那位姑娘,怕是要成为他未来的三皇嫂了。有趣,真是有趣。他皇兄这棵铁树,终于要开花了么?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不再多问,只是看向迟昱礼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揶揄和看好戏的意味。
一时间,雅间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以及两人各自品茗的细微声响。
而迟昱礼的心,却因隔壁那道温柔的女声,而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