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了整个盛京。
大理寺门前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昏黄而肃穆的光晕。
姜懿莞与迟昱礼并肩而行，身后跟着迟瑾郁和几名衙役，抬着那具覆盖着白布的死者，气氛凝重。
大理寺少卿裴愉曜早已立在阶前等候，一身青色官袍在夜色中显得沉稳。
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不失官员的干练。
见迟昱礼带着人走近，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拱手道：“昱礼，瑾郁，你们可算回来了。”他的目光先落在迟昱礼身上，随即转向他身侧的迟瑾郁，点了点头。
迟瑾郁亦拱手回礼：“愉曜哥，让你久等了。”
就在这时，裴愉曜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迟昱礼身旁的姜懿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女子身着素雅长裙，虽未施粉黛，却难掩清丽之色，尤其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他除了先前的阿莞，可从未见过迟昱礼带女眷来过大理寺，更何况是在这种查案的深夜。
裴愉曜略带好奇地看向迟昱礼，微微侧身，压低声音问道：“昱礼，这位姑娘是？”
迟昱礼并未卖关子，坦然介绍道：“这位是恪靖侯府的大小姐，姜懿莞。”
姜懿莞闻言，上前一步，敛衽为礼，动作标准而优雅，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小女子姜懿莞，见过裴大人。”她神色平静，既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羞怯，也没有刻意的张扬。
“哦？”裴愉曜闻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恍然大悟，他仔细打量了姜懿莞两眼，笑道，“原来是恪靖侯府的千金，失敬失敬。说起来，令尊姜大将军，我也是久仰大名的。”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和尊重，毕竟姜大将军在朝中威望甚高。
姜懿莞唇边绽开一抹浅淡的微笑，从容颔首：“裴大人谬赞了。家父不敢当。”
“不知姜姑娘深夜随昱礼兄前来，所为何事？”裴愉曜心中的疑惑更深，但问话依旧保持着得体。
迟昱礼接口道：“她……对查案之事颇感兴趣，也懂些门道，今夜正好遇上，便请她来帮忙看看。”他用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哦？帮忙查案？”裴愉曜闻言，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欢迎之色，他爽朗地笑道，“那可太好了！大理寺正愁人手不足，有姜姑娘相助，定然事半功倍。”他本就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只要能破案，不拘一格降人才。
姜懿莞适时开口，语气谦逊却又带着自信：“裴大人客气了。小女子略通医术，或许能从死者身上发现些什么，若能帮上一二，便是小女子的荣幸。”
“哦？姜姑娘也会医术？”裴愉曜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他抚掌道。
“这可真是巧了！说起来，我从前也确实遇到过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子，也曾在一桩奇案中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思路之奇特，观察之细致，令人印象深刻。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带着一丝惋惜，“那位姑娘性情淡泊，案子了结后便离开了盛京，再无音讯，否则定要向她请教一二。”
姜懿莞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她自然知道裴愉曜口中的“那位女子”是谁——正是数月前，她易容化名的“阿莞”。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一丝波澜，随即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好奇的微笑，象征性地夸赞道：“裴大人所言的那位姑娘，定是位蕙质兰心、才智过人的奇女子。小女子也心生敬佩。”她不能表露分毫认识的迹象，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附和。
迟昱礼听到姜懿莞说出这句话后，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姜懿莞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深邃，让人难以琢磨他此刻的内心想法。
姜懿莞似乎没有察觉到迟昱礼的注视，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所说的话上。
然而，迟昱礼却静静地凝视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迟昱礼和姜懿莞之间的沉默在蔓延。
而站在一旁的迟瑾郁，听着这一众人寒暄客套了半天，早已有些不耐。
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裴愉曜身上，声音低沉而简洁：“愉曜哥，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死者吧。”
裴愉曜被迟瑾郁这一提醒，也回过神来，笑道：“光顾着说话了。瑾郁说的是，正事要紧。”他立刻收敛了闲谈的神色，恢复了大理寺少卿的干练，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姜姑娘，昱礼，瑾郁，随我来停灵房。”
“有劳裴大人。”姜懿莞微微颔首。
一行人不再多言，随着裴愉曜，穿过几重回廊，朝着灯火通明却气氛更加阴森的停灵房走去。
停灵房内，烛火摇曳，映着四壁萧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死气。
姜懿莞一身素色衣裙，静静走向停放死者的木榻。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死者的身体，眉头微蹙。
死者面色青紫，双目紧闭，唯有额角处一片狰狞的撞伤，是猛烈撞击墙面所致。
然而，除此之外，四肢躯干竟无一处明显伤痕，甚至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奇怪……”姜懿莞喃喃自语，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若真是撞墙自尽，为何身上连一点擦伤、磕碰都没有？这力道，这决心，不该如此‘干净’才对。”她心中疑窦丛生，单纯的撞墙而死，似乎难以解释这过于“完好”的躯体。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迟昱礼，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他身姿挺拔，玄色衣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沉稳。
见她面露困惑，他才缓步走近，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探寻：“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姜懿莞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思索，迎上迟昱礼的目光：“殿下，我觉得事情恐怕并非‘单纯撞墙而死’那么简单。死者身上除了头部撞伤，再无其他伤痕，这本身就不合常理。若真是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死前或有挣扎，或有其他过激行为留下的痕迹，可他……”
她顿了顿，语气笃定，“他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被精心处理过。这其中，定有隐情。”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让原本略显沉闷的停灵房更添了几分凝重。迟昱礼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姜懿莞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起了先前迟瑾郁那句“死了很多人”的话。
她心中一紧，转向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裴愉曜，急切地问道：“裴大人，敢问其他的死者现在何处？”
裴愉曜神色一凛，知道姜懿莞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敢怠慢，沉声道：“姜姑娘请随我来，其余几位死者，停放在隔壁的房间。”
三人跟着裴愉曜，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到另一间更为宽敞，也更为阴森的停灵房。
房门推开，一股更浓重的寒意扑面而来。房内并排停放着四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姜懿莞一踏入房间，目光扫过那四具形态各异的尸体轮廓，心中便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他们……死状各不相同？”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裴愉曜点头：“正是，有的像是失足落水，有的像是突发恶疾，还有一位，竟是从自家屋梁上……”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而且，”姜懿莞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每一具尸体，“这五位死者，全都是男子。”
“男子”二字一出，姜懿莞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个荒诞却又可能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她不及细想，几乎是凭着本能，快步冲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伸手便要掀开覆盖的白布。
“姜姑娘！”裴愉曜惊呼一声，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迟昱礼也微微一怔，但他并未阻止，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姜懿莞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她的心跳得飞快，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然后猛地转向尸体的下半身。
当看到那骇人的景象时，她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果然！
她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恶心，又快步走向另外一具尸体，仔细检查。
结果 每一位死者，他们的下体，都被残忍地割去了！伤口边缘虽有处理过的痕迹，但那狰狞的创口，无声地诉说着生前的痛苦与遭遇的暴行。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寒意攫住了姜懿莞。
她猛地转过身，脸色因震惊和愤怒而显得有些苍白。
她看向一直站在门口附近的迟昱礼、裴愉曜和迟瑾郁三人。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明白了为何方才裴愉曜会惊呼。
只见裴愉曜早已涨红了脸，窘迫地转过身去，连耳根都透着不自在。
迟昱礼一旁的迟瑾郁，虽年少，但也知男女之别与这景象的骇人，更是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耳根同样泛红。
唯有站在中间的迟昱礼，自始至终，身形未动，目光沉静地迎上了姜懿莞转过来的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窘迫或回避，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冲击。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姜懿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迟昱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与她此刻心中同样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了然？他竟没有丝毫回避，就这样坦然地与她对视。
一股莫名的尴尬与羞赧，混杂着之前的震惊，突然涌上姜懿莞的脸颊。
她毕竟是女子，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此刻被迟昱礼这般平静地注视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猛地移开视线，像是被烫到一般，轻咳了几声，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与此刻的尴尬。
“咳……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转向依旧背对着他们的裴愉曜，语速加快：“裴大人！”
裴愉曜如蒙大赦，连忙应道，身体却没转向她：“姜姑娘请吩咐！”
“烦请裴大人即刻带人，前往这几位死者的家中，仔细询问他们的家人或邻里，死者在生前最后几日，都与什么人见过面，去过什么地方，可有什么异常的言行举止，或是得罪过什么人！务必详细！”姜懿莞的声音恢复了镇定，条理清晰地布置任务。
“是！我这就去办！”裴愉曜说着，脚步匆匆地便要往外走。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迟瑾郁突然开口，他也迅速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但眼神却很坚定，“裴大人，我与你一同去！多个人，也能多分担些。”他似乎也想尽快逃离这尴尬的氛围。
裴愉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也好，有劳了。”
两人不再多言，快步离开了停灵房，只留下姜懿莞和迟昱礼两人。
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方才被刻意压下的尴尬，此刻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将两人包裹。
姜懿莞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在迟昱礼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看穿了所有心思。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眼神有些闪躲，努力寻找着话题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天际已隐隐泛起了鱼肚白，一丝微光透过窗棂缝隙照了进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却驱不散这房间里的尴尬。
姜懿莞看到那抹光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啊……天，天亮了。”
她抬起头，看向迟昱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随意，“殿下，既然天已放亮，我也就先回去了，免得家中父母担心，需得回去给他们报个平安才是。”她说着，便作势要往外走。
迟昱礼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眸光微动，开口挽留：“天刚亮，晨露未晞，外面或许尚有危险。姜姑娘一介女子独行，恐有不妥。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提议却很周到。
姜懿莞脚步一顿，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殿下万万不可！”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殿下乃万金之躯，是当朝太子，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岂能因小女子而耽误国事？万万不必劳烦殿下！我自己回去便可，不会有事的。”她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独处的尴尬境地，哪里还敢让他送。
迟昱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勉强，只是点了点头：“既如此，你多加小心。”
“是，谢殿下关心。那小女子告辞了。”姜懿莞如蒙大赦，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走出了停灵房，脚步轻快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般。
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迟昱礼脸上的平静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他沉默片刻，扬声道：“卫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属下在。”
迟昱礼目光投向姜懿莞离去的方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冽与威严：“暗中护送姜姑娘回家，确保她的安全，不得有误。若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是！属下遵命！”卫临领命，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迟昱礼独自站在空旷而阴森的停灵房内，目光落在那几具残缺的尸体上，眉头缓缓皱起。
割去男根……
姜懿莞的敏锐与果敢，也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只是……想到她方才那略显慌乱的模样，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旋即又恢复了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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