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书珩送来的画具箱，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苏蓁强行维持的平静湖面上，激起了层层涟漪。顶级颜料的芬芳取代了消毒水的冰冷，成了豪华囚笼里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气息。
她开始画画。
起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她画窗外被窗框切割的天空，画床头那束昂贵的、却没什么生气的百合，画护士送来的果盘里色彩鲜艳的水果——当然，画得最多的，还是那个被她啃了几口的“天价苹果”，她给它画了好几个不同角度的“肖像”，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把苹果梗画得歪歪扭扭，像在比中指。
画笔握在手里的感觉太熟悉了，线条在纸上游走，色彩晕染开，世界仿佛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颜料与纸张的私语。只有在画画时，苏蓁才能短暂地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忘记那个深不可测、手握剧本的男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触越来越放松，甚至带上了几分穿书前那种自由不羁的灵动。
毕书珩似乎真的只是“送”了画具，之后再没出现。但苏蓁知道，无形的监视无处不在。护士送来的饭菜依旧精致可口，医生查房时笑容可掬，连她随手扔在废纸篓里的画稿，第二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上午，例行查房结束不久，病房门又被敲响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之前那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主任医师，姓陈。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推着小型医疗设备的年轻助手。
“苏小姐，早上好。”陈医生笑容温和，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专业的关切，“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好多了，陈医生，谢谢您。”苏蓁放下画笔，立刻切换回“乖巧病号”模式，脸上挂着标准的“感恩毕总关怀”式微笑。画纸上，一幅未完成的、色彩大胆抽象的窗外街景正晾着，透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蓬勃生命力。
“那就好。”陈医生走近床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画架上的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随即收回视线。“毕先生非常关心您的恢复情况，尤其是脑部的瘀血吸收情况。虽然之前的CT结果不错，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今天再给您做一次更详细的脑部血流检查，您看方便吗？” 语气是询问，但姿态却是不容拒绝的周到。
苏蓁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毕书珩！连她的脑部瘀血都“非常关心”？这关心是不是有点过于细致入微了？她脸上笑容不变，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吐槽：万恶的资本家！监控升级到脑电波了是吧？生怕我脑子里的‘穿书病毒’没清除干净影响他剧本演出？！
“当然方便，麻烦陈医生了。”苏蓁嘴上应着，内心弹幕刷得飞起。
年轻助手开始熟练地准备仪器，是一些连接着导联线和探头的设备。陈医生则拿出听诊器，温声道：“检查前，我再给您听听心肺，确保基础体征平稳。”
苏蓁依言坐好，微微拉开病号服的领口。冰凉的听诊器圆盘贴上她锁骨下方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陈医生的动作很专业，也很轻柔，但苏蓁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这种被陌生仪器接触、被检查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自在和脆弱，尤其是在这种被全方位监控的环境下。
她努力放松呼吸，目光却下意识地飘向窗外，试图分散注意力。窗外阳光正好，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沿，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朝里面张望。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了。
毕书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天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衬衫，领口依然随意地敞着，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清俊矜贵。他像是路过，又像是刻意前来，脚步停在门口，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投向室内。
苏蓁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陈医生也看到了门口的毕书珩，微微颔首示意，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听诊器缓缓下移。
冰凉的圆盘贴着温热的皮肤移动，苏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密闭的听诊空间里被放大——砰！砰！砰！一声声，又重又急，像擂鼓一样敲打着她的耳膜。脸颊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完了完了！心跳这么快！血压肯定飙升！陈医生肯定发现了！毕书珩那双眼睛跟X光似的，他肯定也看出来了！他会不会以为我心虚？以为我脑子里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穿书病毒”在作祟？啊啊啊！丢人丢大了！苏蓁你冷静点！不就是个男人吗？还是个随时可能送你上西天的危险男人！你脸红心跳个鬼啊！……可是他的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的手腕线条……该死的好看……打住！苏蓁！你的求生欲呢？！
苏蓁内心的小剧场正上演着惊涛骇浪、逻辑崩坏的混乱大戏。她拼命想控制心跳，结果越想控制，心跳声在听诊器里就越是震耳欲聋，脸颊也烫得能煎鸡蛋。
陈医生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苏蓁这异常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专业素养让他没说什么，只是记录着数据。
门口的毕书珩，却将苏蓁所有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从她看到他瞬间的僵硬，到听诊器接触时身体的微颤，再到此刻脸颊绯红、眼神慌乱躲闪、强装镇定却连呼吸都乱了节拍的窘迫。
他的目光，在她绯红的耳尖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停留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难以捕捉。随即，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嘲讽的弧度。更像是一种……了然？或者说，是一种目睹了某种有趣景象后，发自内心的、极淡的愉悦？
苏蓁刚好捕捉到他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脑子“轰”的一声！他笑了？！他居然在笑？！看我出糗就这么开心吗？！毕书珩你个腹黑男！心理变态！
内心疯狂咆哮，表面上苏蓁却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莫得感情的听诊器支架。
陈医生终于收回了听诊器。苏蓁如蒙大赦，赶紧把领口拢好，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苏小姐心率稍微有点快，可能是有点紧张，放松些就好。”陈医生温和地解释，然后示意助手开始进行脑部血流检查。
毕书珩没说话，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姿态随意地靠在了窗边的墙上，双臂环抱，目光平静地看着助手在苏蓁头上贴导联片、连接仪器。那姿态，闲适得仿佛在欣赏一场与他无关的演出。
苏蓁：“……” 大哥！您杵在这儿，我能放松才怪！您就是最大的紧张源好吗？！
仪器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苏蓁闭着眼，努力放空大脑，祈祷这该死的检查快点结束，祈祷脑子里别蹦出什么“原著剧情”、“车祸结局”之类的危险念头被仪器捕捉到。
检查进行得还算顺利。助手操作着仪器，屏幕上显示着各种波形和数据。陈医生专注地看着，毕书珩的目光也落在屏幕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
终于，助手示意检查结束，开始拆卸设备。苏蓁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初步看血流情况很平稳，瘀血吸收良好，苏小姐恢复得确实不错。”陈医生看着报告，微笑着对苏蓁说，然后转向毕书珩，“毕先生，您可以放心了。”
毕书珩微微颔首，目光却从报告上移开，落在了窗边画架上那幅苏蓁未完成的抽象街景上。画面上，大胆的色块碰撞，扭曲的透视，却奇异地传达出一种强烈的动感和想要挣脱束缚的生命力。而在画面一角，几笔随意涂抹的深绿色和锈褐色，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类似某种古老拱门的轮廓，门内是一片混沌的、仿佛旋转的星云般的色彩。
那轮廓非常抽象，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但毕书珩的目光，却在那模糊的“门”上停留了好几秒。他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寒冰乍破的光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瞬间看穿了那随意几笔背后潜藏的、连作画者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烈意象。
苏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糟了！那是我昨晚做梦梦到的奇怪青铜门……好像还跟回家有关……我怎么随手画上去了？！他不会看出来什么吧？！
她紧张地看向毕书珩。
毕书珩已经收回了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只是苏蓁的错觉。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陈医生的话。然后，他抬步，走向门口。经过苏蓁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苏蓁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低沉、轻若微风拂过耳畔的——
“画得不错。”
四个字，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苏蓁刚刚平复的心湖。
她猛地抬头，只看到他消失在门外的挺拔背影。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残留的嗡鸣余音，和她自己再次不受控制、如鼓擂动的心跳。
听诊器下的心音如鼓，是紧张，是窘迫，是秘密差点被窥破的慌乱。
而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画得不错”，和他看向那扇“门”时转瞬即逝的锐利眼神，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旋动，在她心湖深处，撬开了一丝更深、更难以名状的波澜与……疑窦。
颜料未干的画纸上，那扇模糊的青铜门，静静矗立，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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