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被无限拉长，凝固成粘稠的墨块。内院静室的纸窗透出昏黄如豆的光，在冰冷的地面投下一小片微弱而温暖的区域。你蜷缩在门外，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单薄的衣料，刺入僵硬的骨缝里。

膝盖磕碰处的疼痛早已麻木，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可你不敢闭眼。每一次阖上眼帘，寒潭边王也那灰败死寂的脸，和他指尖最后那点挣扎着熄灭的龟蝇体微光，就会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你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惊悸。

你只能死死地、贪婪地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将视线钉在竹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他依旧躺在那里，被厚厚的棉被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油灯的光线太暗，看不清细微的变化，只能凭借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胸膛起伏，来确认那盏命灯还在极其艰难地摇曳。云龙道长留下的几根金针，在昏暗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金属光泽，像钉住他生命的最后几颗钉子。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你粗重的呼吸和门外呜咽的风声相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你意识被疲惫和寒冷拖拽着，即将坠入混沌深渊的边缘——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门缝内的昏暗光线下，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亮起。

你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驱散了所有困意！

那光芒…来自王也垂落在棉被外、搭在身侧的那只手上！

非常微弱。比寒潭边他最后掐诀时还要黯淡无数倍。不再是稳定的流光，而是极其不稳定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明灭不定。每一次亮起都极其短暂，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却又在沉寂片刻后，极其顽强地、微弱地挣扎着重新亮起一丝。

光芒的中心，是他微微蜷曲的指尖。那姿态…赫然是龟蝇体指诀的雏形！

他昏迷着，意识沉沦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里。可他的身体，他那被反噬掏空、被寒毒侵蚀的身体，却在无意识中，依旧在强行、极其艰难地维系着这最低限度的龟蝇体？！

为什么？！

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攥紧了你的心脏。是为了抵抗体内肆虐的寒毒？还是…在昏迷的深渊里，他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依旧在本能地警惕着什么？

你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身体僵硬地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湮灭的金光。每一次它挣扎着重新亮起，都像是在你紧绷的心弦上狠狠拨动一下。

就在这时，厢房角落的竹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翻身声和布料摩擦声。

是云龙道长！

你瞬间惊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身体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试图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门外的阴影里，远离那道门缝。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能让云龙道长发现！他刚刚才耗尽心力稳住了王也的伤势，若让他看到王也此刻在无意识中还在强行催动龟蝇体，消耗那本就微薄如纸的命火…那后果…

你屏住呼吸，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竹榻上的动静停下了。云龙道长似乎只是翻了个身，并未醒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再次传来。

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你再次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门缝内。

那点微弱的金光，依旧在极其艰难地闪烁着。微弱，却固执。

天光在漫长的煎熬中，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深沉的夜幕。冰冷的青色晨曦，透过内院古老的窗棂，吝啬地洒进静室，也照亮了门外蜷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的你。

门内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是云龙道长起身的声音。他走到王也榻边，动作极其轻柔地检查脉象，查看金针的位置，又凑近仔细端详王也的面色和气息。整个过程，他沉默着，眉头始终紧锁，那深刻的“川”字纹路未曾舒展分毫。

许久，他才直起身，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声里，疲惫与忧虑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转身，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静室的门。

门外骤然涌入的冷冽晨风让你打了个寒颤。你几乎是立刻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而恐惧的询问，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云龙道长低头看着你狼狈憔悴的样子，眼神复杂。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命…暂时保住了。金针已取，九阳丹的药力化开了部分寒毒，心脉那丝真炁…稳住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让你眼前瞬间模糊。你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声冲出来，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但是，” 云龙道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砸落，“他体内阴寒反噬之重，远超老道预计！尤其是…心神的耗竭，几乎掏空了本源！这绝非一日之功！他这身伤…是经年累月、积重难返！每一次动用风后奇门，每一次强行催谷心神，都是在透支他本就不多的寿元！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锐利如电的目光直直刺向你，带着洞穿一切的威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心疾首：“昨夜，他昏迷之中，龟蝇体指诀依旧自行运转，微光闪烁，几近油尽灯枯仍不肯彻底熄灭！这是心神耗竭已深、执念入骨、化为本能之兆！他潜意识里…还在强撑着什么？！”

云龙道长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你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侥幸！昨夜那点微弱挣扎的金光…果然…果然还是被他发现了！而且…经年累月？透支寿元？！

你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僵硬，连颤抖都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你彻底淹没。原来…原来那些被你视为理所当然的“麻烦”化解，那些看似轻松的守护背后…竟是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执念…强撑着什么…” 云龙道长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晨光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你摇摇欲坠的神经上，“王也这孩子…心性通透，看似懒散厌世，实则重情重义…他心中若有执念，必是为了守护…守护他在意之人，在意之事…”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你惨白失魂的脸上，那未尽的话语，像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你的心上。

守护…在意之人…

寒潭边他冰冷的身体，他最后认命的眼神，他指尖那点挣扎的金光…还有那无数次他嘴上说着“麻烦”，却一次次为你出手的画面…瞬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你紧紧缠绕，勒得你无法呼吸。

“他这伤…非静养不可！非大药不可！非…斩断那耗尽心神的执念根源不可！” 云龙道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否则，纵有灵丹妙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徒增煎熬！下一次…未必还有昨夜之侥幸！”

斩断…执念根源…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你的心尖上。根源…是你吗？是你这个不断给他带来“麻烦”，让他一次次透支心力、燃烧生命的…麻烦精？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内院深秋的晨露更刺骨，瞬间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你看着云龙道长沉重的目光，看着静室内那个无声无息、脆弱得如同琉璃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疼得无法言喻。

云龙道长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你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告诫，有痛惜，也有一种沉重的期待。他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内院深处，大概是去准备新的汤药了。

内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晨曦冰冷。

你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门边，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门内，是暂时保住性命、却陷入更漫长凶险的王也。

门外，是灵魂被彻底掏空、被巨大愧疚和冰冷抉择撕扯的你。

云龙道长的话如同魔咒，在你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斩断那耗尽心神的执念根源…”

“下一次…未必还有侥幸…”

守护他最好的方式…难道是…离开？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你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