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道长那句“凶险万分…看造化…”像淬了冰的锁链,一圈圈缠紧心脏,勒得你几乎无法呼吸。厢房里弥漫的浓郁药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送葬的香灰,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你瘫坐在冰冷的竹椅上,指尖深陷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的力气连同灵魂一起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被无边的恐惧和悔恨填满。
静室的门紧闭着,像一道隔绝阴阳的界碑。门内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咳嗽,或是不知名的药罐在炭火上煎熬的咕嘟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你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浸在冰冷的煎熬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永恒。
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师傅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苦涩气味。他面色凝重,眼底布满血丝,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
“姑娘,喝口热药吧。”他把碗放在你旁边的方桌上,声音低沉沙哑,“云龙师叔亲自熬的安神定魄汤。你这样子…唉。”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药气熏得你眼睛发酸。你盯着那碗深褐色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安神?王也命悬一线,你怎么可能安神?这药喝下去,怕不是连最后一点守在这里的力气都要被麻痹掉。
你僵硬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拒绝。
李师傅看着你红肿的眼睛和惨白的脸,又是无奈一叹。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也投向那扇紧闭的静室门,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王也这小子…命硬着呢。当年罗天大醮,多少人觉得他挺不过来,他不也…”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说出来也不太吉利,转而道,“云龙师叔在里头守着,用上了压箱底的金针渡穴和九阳丹,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你,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那声音里的不确定,像针一样扎进你耳朵里。
李师傅又劝了几句,见你只是摇头,眼神空洞地盯着静室的门,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再次重重叹息,留下那碗渐渐冷却的药汤,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厢房的门。
空间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你粗重的呼吸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煎熬着王也生命的微弱声响。
愧疚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地冲刷着你的意识。那些被他轻描淡写化解的“麻烦”,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你的心。
——樱花树下,他指尖微光流转,定格一场盛大的花雨。那时你只觉浪漫,却不知那看似随意的动作,是否也牵动了无形的因果,耗费了他多少心神?
——暴雨倾盆,他浑身湿透,单手撑开扭曲时空的乱金柝,厉声呵斥你别添乱。那时你只觉委屈,却不知他经脉里承受着怎样的撕裂之痛?
——电脑崩溃,你绝望痛哭,他拖着透支的身躯,指尖黯淡流光,无声无息地修复了那庞杂的数据。那时你只觉绝处逢生,却不知那沉默的“外挂”,燃烧的是他最后一点命火?
——还有那碗热气腾腾、用料十足的面…那件带着皂角香的道袍…那维持了一整夜的温暖结界…
点点滴滴,如同慢镜头回放,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残忍。他总说“麻烦”,每一次都带着嫌弃的语气,每一次都仿佛是被迫为之。可每一次,他都做了。用最懒散的态度,做着最耗费心力的事。
而你…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守护,沉浸在自己的压力和烦恼里,从未真正想过,每一次他看似随意的出手背后,是否都有着看不见的代价?是否都像那晚在恒温结界里飘落的樱花,美则美矣,根茎却早已被无形的力量悄然消耗?
“麻烦精…”
寒潭边,他意识模糊时那声破碎的呓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不是嫌弃,是认命。是对你这个不断带来“麻烦”,而他却又无法真正置之不理的存在…一种无可奈何的、近乎纵容的认命。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泪水早已流干,眼眶干涩刺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悔恨。你算什么?凭什么让他一次次为你承受这些?
夜色深沉。内院的灯火在纸窗外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在为静室内那盏飘摇的命灯哀叹。
你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竹椅里,视线死死锁着那扇紧闭的门。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你却毫无所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都系在了那扇门后,系在了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静室的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
你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带倒了身后的竹椅,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
云龙道长推门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比进去时更加疲惫。原本梳理整齐的银发略显凌乱,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清癯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那身靛蓝道袍似乎也沾染了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写满惊恐绝望的眼睛,眉头依旧紧锁着,那深刻的“川”字纹路如同刀刻。
“暂时…吊住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出来,“金针锁住了心脉最后一丝真炁,九阳丹的药力勉强化开了一丝寒毒…命灯未熄,但…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
吊住了…命灯未熄…
这几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冲垮了你摇摇欲坠的神经。紧绷的身体骤然失去所有支撑,双腿一软,你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顾不上疼痛,双手死死抓住云龙道长道袍的下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汹涌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谢…谢谢…谢谢道长…谢谢…” 你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除了反复的“谢谢”,再也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话。巨大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击着你,让你像个孩子般崩溃哭泣。
云龙道长低头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哭得浑身颤抖的你,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他没有立刻扶你起来,只是任由你抓着,沉默了许久。
“守着他吧。” 他最终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后半夜是关键。药力会反冲,寒毒也可能反扑…他需要有人守着,一刻也不能离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你红肿的眼睛,“你若真觉得愧疚,就拿出点样子来。哭,救不了他的命。”
说完,他轻轻拂开你抓着他道袍的手,不再看你,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厢房角落一张简陋的竹榻,和衣躺了上去。很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传来,这位耗费了巨大心神的老人,也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短暂的休憩。
你跪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泪痕交错。云龙道长最后那句话像鞭子抽在你心上——“哭,救不了他的命”。
是啊,哭有什么用?
你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和狼狈,撑着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磕在地上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让你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你走到静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股奇异的、类似金属灼烧后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王也躺在一张铺着厚厚棉褥的竹榻上,身上盖着好几层棉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眉心那深刻的褶皱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仿佛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唇色是那种不祥的淡紫,唇角还残留着一点擦拭后未净的暗红痕迹。几根细长的金针,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芒,精准地刺入他头顶和颈侧的几处穴位。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寒冰封存、失去所有生气的琉璃人偶。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你轻轻合上门,没有进去打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你却浑然不觉。
目光透过门缝,固执地、贪婪地锁在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夜,还很长。
山风依旧呜咽。
内院的灯火在纸窗上投下你蜷缩守候的、单薄而执拗的剪影。
忏悔无声,却比任何哭泣都更深沉。
守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