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没有北地那种割人脸的寒风。长安的冷是温柔的,像一层轻纱,不知不觉就覆满了整座城。
我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空中慢慢消散。父亲走在前面,深紫色的官服在雪地里格外显眼。今日宫里有安意长公主的生日宴,官家子弟几乎都要前去捧场,父亲早早就起来收拾,本是一个人去,但太后提起我,便也带我过去看看世面,一路上还遇到几个一路的。
"宇亭,到了慈宁宫可别乱跑。"父亲回头叮嘱,眉毛上沾了几片雪花,"这殿里头虽然安全,不过倘若迷了路,就随便找个人问一声,别乱自己走,实在呆不住,就找个借口溜出来......"
我点点头,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宫墙内的雪比外头还要厚实,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我偷偷抓了一把,捏成个雪球捧在手上玩。
慈宁宫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太后坐在上首,满头银丝衬着暗红色的宫装,像一幅古画。众官家行礼请安,宴席速速便开始了。
父亲只发觉太后神情似是不对,便问后边的太监:"太后这是怎么了?安意长公主呢?"
太监只答:"方才和太后吵了一架,正生着闷气呢,满宫上下找不着。"
"怎么会吵起来呢?我记着长公主她......"我无心听他们说什么,只埋头吃,可这场面显然不是我喜欢的,只觉得闷。
我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向父亲投去询问的眼神。他无奈地挥挥手,我便像只出笼的鸟儿般冲了出去。
宫里的雪比外头干净,白得晃眼。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闻到一股甜香。循着味道找去,竟到了御膳房后头的一个小院。一个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孩正蹲在后厨角落啃着红薯,火炉子里还塞着几个,皮已经裂开。
我凑过去才发觉她正抹着眼泪,鼻子都哭红了,一边哭一边咽,我盯了一会,"能分我一个吗?"
"啊!"女孩吓了一跳,手里的红薯掉进火堆里震起一小阵灰。她抬头看我,似是又气又心疼。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发间别着一支精巧的金凤钗——这不是普通宫女能戴的饰物。
"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吓死我了。"她声音还带着哭腔,寒风灌进来,她猛地吸吸鼻子,我转身把门合上。
"匡宇亭,我名字,"我蹲到她旁边,"抱歉,这门没关紧,我就自己进来了,实在太香了,给我闻饿了。"
"烫!"她上下看我一番,瘪了嘴,拍开我的手,小心翼翼去够那只掉进火盆的红薯,掰了半个递给我,"好吧,那你坐下,剩下的还有一会,吃的时候用袖子垫着。"
红薯热乎乎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我一口一口啃,含糊不清地问:"好吃!你烤得好好吃!"
她颇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身子,刚才的悲伤似乎淡了些许。"那是,我可烤坏了十个才烤好的一个!"
我差点噎住,"十......唔。"我连忙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瞧我一眼,"怎么?不行?"
我忙摇摇头,"没有没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待着?今日不是举办宴席吗?"
聊到这个,她的脸一下又沉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叫李如愿,今日和娘亲吵架了。"她嘴里还含着一口红薯,嚼得很慢。
我啃了口红薯,"所以她把你关这?"
她摇摇头,"我自己跑来的,但是自己待在这又饿了,不太好意思去找别人,就自己按着书上步子烤点红薯。"
"你都这样饿了,怎么不去和她和好?要是换作我,我早就认个错讨个口福了。"
她一脸有些恼又有些委屈,"我不想和她和好,她老逼我去学我不喜欢的,又不许我去学自己喜欢的,说什么藏拙、大智若愚......"
我听着她的话,不时点点头。"你娘亲是有些奇怪了......要是我哪里做得好了,我爹巴不得全长安街都知道她家儿子有出息了。她这样想大概是有别的考量?"
她一听,委屈也似乎散去一些,但仍是赌气,"我不打算原谅她,至少现在不会,不然也太丢人了......"
"那你今天只能吃红薯啰?"
"难道不好吃吗?"她把头埋了下去盯着火星子一跳一跳的火盆,"你是哪家小孩啊?之前没见过你。"
"我今日才和父亲一起入宫来,本是给安意长公主过生辰,没想到长公主没来,我觉着殿里气氛奇怪,就跑出来了。"
"你还挺机灵?"
"那是,我......"
没等我说完,外头有人推门而入吼着:"谁在那偷吃!给我站出来!"
我顿感不好,瞪着一双圆眼看着门口的人,这人衣着看,倒是不难猜,正是这膳房的厨子。这时李如愿猛然站起身,脸色竟然也严肃了几分:"放肆。"
一声轻言,却吓得那人腿都软了,直直往地上跪,嘴里不停念着:"奴才不知道长公主在此!惊扰公主凤驾,奴才罪该万死!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长公主......?这下是我的红薯跌回火盆去了。
"还不出去?"
那人忙起身退出去,"好,好,奴才这就出去!"顺带将门合上了。
等那人走了,她转头看我怔在原地,不免发笑:"喂,干嘛?"
"你就是那个今天过生辰的长公主......?"
"是啊,怎么了?"她一副"你总算知道了"的样子看我。
"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早和我说了,我还得更卖力夸你烤的红薯好。若你怕饿,我回去给你捞些点心回来给你,你就不怕饿肚子了......"我小心捡起那红薯,"而且谁能想到公主姐姐烤的红薯都烤这么好呢?"
她被我夸笑了,"那可多吃些,吃不完本公主可会生气。"
我忙点头,"好!"本作势啃下一口,忽然想到什么,"还有一件事。"
她偏过头看我,"什么?"
"公主,生辰吉乐。"
她的动作一顿,却是轻笑一声,"吃吧,"她咬下红薯没有沾灰的一边,轻说了声,"谢谢。"
......
吃饱喝足,眼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宴席也该收尾了,我和她说了别,跑去了前宴,确实收尾了,只是还要等会,索性就在殿前堆起雪人来。
我还太矮,堆不去太大的,跑到院中央,开始拢雪。雪很松软,一捧一捧地垒起来,渐渐有了形状。我索性照着谢回堆了一个,模样很丑,和他相一比较像得只有那件披风。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系在雪人脖子上:"这样就不冷了。"
父亲出来了,牵起我的手说这么冷还贪玩,身上的红锦帕也给那雪人系上了,小心娘亲回去抽你屁股,我笑着说"躲爹身后!我就不怕了!""诶呀你这小祖宗......"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的雪时停时下。父亲又被召入宫商议边关粮饷的事,我软磨硬泡跟着去了。一进宫门,我就直奔那个小院。
雪人还在,比我堆的那天更圆润了些,不过模糊了很多,想必是又落了几场雪。让我惊讶的是,雪人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红围巾,我的锦帕束在雪人的小臂上,围巾锦帕在白雪映衬下鲜艳夺目。
我想这肯定是那个人家的,想问问是不是如愿系上的,正犹豫要不要去找她,阿福急匆匆地跑来:"小少爷,老爷找您呢!"
离开时,我又回头看了眼那个雪人。红围巾在风中轻轻飘动,像是有人在挥手告别。不知怎的,我心头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遗憾,又像是期待。
回家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父亲在轿子里闭目养神,我掀开帘子一角,看雪花无声地落在长安的街巷里。忽然想起如愿说雪人会冷的话,想起那件红围巾,不禁莞尔。
"笑什么呢?"父亲问。
我摇摇头,放下帘子,"只是觉得长安的雪真温柔。"
父亲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当回事。我靠在轿壁上,想着那个系红围巾的雪人,想着火堆旁分享的红薯,想着藕荷色衣裳的少女。宫墙内的世界原本与我毫无瓜葛,现在却有了一个小小的牵挂。
雪落长安,温柔无声。相遇,就像这冬雪一样,不经意间就在心上留下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