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过了些时日放春假，前几日和霍不离一起去踏春，他捎了支糖葫芦给我，说这是街上看到的稀奇玩意儿，瞧这还不错，叫什么糖葫芦……一口下去，又酸又甜，直惹得我心欢，这日卓单出去帮着送样东西，我扯她衣角让她帮我顺带买串糖葫芦，她连连点头。 “好好好，就少爷喜欢，定会买的。”

暮色染红屋檐时，我鼓着腮帮子把青瓷碗“噔”一下搁在桌上。碗底与红木相撞的声响让卓单叹口气。

"少爷，明日我还要出去的，明日再买来好不好？若赌气不吃饭，夫人又得生气了...或是等会出去买呢？我唤人出去….."

"晚了，你老忘。"我打断她，盯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指甲扣着桌子边沿，"王婆申时三刻就收摊，现在去连竹签子都捡不着……"

卓单急得直搓腰带："明日老奴天不亮就去守着好不好？今日就是忙了不记得了，下次定不会…..."

我忽地站起身往外跑，绸缎鞋面踏过满地碎光。卓单在后头追着喊，声音活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但我不想理会她。

我明明千叮万嘱的！哼……

跑过两条街巷，我蹲在石桥边揪野草。河水把最后一点霞光吞得干干净净，对岸酒家亮起的灯笼像浮在墨里的红鲤，我无聊地用指甲刮着水面泛起一阵涟漪。

"嘿？这是哪家走失的小孩儿？"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寻着声，只见一只笑脸盈盈的狐狸般的人儿歪着脑袋看我。

"没走失。"我又转过去，手划着水痕。

谢回在我身边轻轻蹲下身，语气满是笑意：“不开心？"

“……"我没应他，他笑，“看来是真不开心。”

我低着头，只听见他在找着什么东西，我扭过头，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桃花酥，尝尝？他家是老字号了，我猜应合你口味。"

我瞬间两眼放光，急急要拿。

我伸手要拿，他一只手直接将我从地上捞起，让我坐在他的臂弯里，我撞进个带着沉香的怀抱，听见他胸腔震动的轻笑。

他将桃花酥放在我的怀里，我也任他抱着，他带着我走上了长安街，似是要带我回去，我抬头盯他许久，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被这样盯着，他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声，“嗯？”

我摇摇头，“没什么。”

天渐暗了，就算入了夜，长安也总是热闹得很。

暮鼓声歇，华灯初上，大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连缀成两条蜿蜒的火龙，将青石板路映得泛着暖橘色的光。沿街的槐树影婆娑，枝叶间漏下月光和灯光的火红。

酒肆门口悬着的彩绸幡子在风中舒卷，隐约飘来新酿的桂花甜香。卖胡饼的摊主将炉火拨得极旺，面饼贴在炉壁上的"滋啦"声混着芝麻爆开的香气，馋得人直流口水。旁边卖冰酪的小贩敲着铜盏吆喝，水晶般的剔透又浇上蜜渍樱桃，在灯笼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商人们支起缀满琉璃珠的帐篷，案几上摆着象牙雕的梳篦、波斯来的玻璃瓶，里头装着玫瑰色的香露。有个碧眼胡姬正在弹奏箜篌，金钏随着乐声叮当作响，腕间飘出的异香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护城河上漂着几盏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旋转。卖河灯的小船挤在桥洞下，船头老妪正在教小娘子叠纸船："要折七下，这样才载得动心愿..."

这都是我在宅子里看不到的，我被这些景象吸引，暗暗拽紧了谢回的衣襟，想让他走慢些，不知是他会了意还是人太多了，他的脚步果真慢了，我一口嚼着桃花酥，一面又塞给谢回，他笑着咬住，说剩下的给我就行。我的目光转了一圈后便一直黏在街角那排摊位上。谢回似是察觉到，脚步一顿，顺着我的视线望去，藏不住笑："怎么，瞧上那山核糕了？"

我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他衣襟上的绣纹。夜色渐浓，王婆的糖葫芦架子也早已空了，只剩孤零零的草靶子立在原地。

"王婆家的糖葫芦..."我声音闷闷的，像浸了水的棉花，"我好喜欢，但是卓单忘买了，我没吃着。"

他抱着我轻晃了晃，没忘了笑一笑我："就为这个赌气跑出来？我还以为是..."见我瞪他，又没继续说了，"不过可爱得很。"

我又不是没脾气，欲要挣开他，却被他稳稳托住膝弯往上一颠。他凑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猜猜我刚才路过城西时看见什么？"不等我回答便自问自答，"李大伯家的糖葫芦车还没收呢，用的是野山楂，比王婆家的还酸些..."

我眼睛倏地亮了，"当真？！”

"去瞧瞧，应该现在还有剩的。"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夜风扬起他散落的发丝，有几缕扫在我脸上，有点儿痒。

往城西去人就减少了，拐过两条街，果然看见李记的红灯笼还亮着，草架子上还剩俩，正好赶上了。谢回只买了一串，一面往回走，一面不忘逗我：“小孩儿下次可别乱跑出来了，不然小心匡大人罚你抄书。”我咬了一颗山楂含在嘴里，甜丝丝的，等糖衣化了又是带着点酸，很好吃，又递过去示意他吃。

他笑着咬下一颗山楂，嚼得咯吱响，“诶，这东西还是小孩儿喜欢，黏牙嘞……”糖衣碎屑沾在他唇边，在灯笼映照下像缀了星子。

我帮他擦了，他笑着道谢，“我不要道歉，我还想要李大伯家的糖葫芦。”“好，下次再给你买？”“嗯，桃花酥好吃，就是凉了。”“下次去早些……”

月光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看起来既温柔又狡黠——就像他这个人，永远猜不透下一瞬是要捉弄我，还是要从袖中变出什么宝贝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谢回抱着我拐过个巷口，远远就瞧见府门前灯笼乱晃，人影幢幢。卓单正攥着袖子在石阶前来回踱步，一抬头看见我们，顿时踉跄着奔过来，衣摆差点绊着台阶。

"小祖宗啊——"她声音都打了颤，手指捏得发白，"我喊人把东西两市都翻遍了，您要是出点什么事..."话尾哽在喉头，眼睛却不住地往谢回脸上瞟，活像瞧着救命菩萨，“还好，还好谢世子把您带回来了，也不知道夫人他们多着急！……..”

谢回笑着说没事，弯腰将我放下，我鞋尖刚沾地，就被卓单一把揽住肩膀，她手掌抖得厉害，把我前前后后转了三圈，连发丝都要捻开看看似的，“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我..."我抬手揪着谢回一边衣角，那上头还残留着沉香的余韵，"不会再这样了。"

卓单这才安心了，转而又对着谢回不停地鞠躬："谢世子大恩，大恩呐..."

"诶诶，言重了。"谢回忙摆手。我抬着头盯他，他笑脸盈盈地转头冲我眨眨眼："下回想吃糖葫芦就跑来谢府便是。"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点点头。

月光斜斜掠过院墙，照见他腰间玉佩微微晃动。我忽然发现他衣摆沾着泥点，想必是抱我走过湿滑的河岸时溅上的。母亲闻讯赶来，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谢回已端正行礼，方才逗弄我的顽劣模样收得干干净净，又成了那个进退有度的谢家世子。

母亲再三邀请谢回进屋用茶。他却微微欠身："天色已晚，就不叨扰各位了。"如此这般，母亲也不好再留我，只让我和他道谢，他闻言也笑着蹲下身子和我平视：“这样听得清些。”我瞪他一眼，却又感受到母亲轻捏了我的后脖子，只闷闷道：“谢、谢谢。”他满意地站起身，微微弯身鞠了一躬便转身走了，走时衣袂翻飞，像片流云倏忽掠过檐角。

我站在石阶上目送他远去，夜风送淡淡的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