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依言坐下,敏锐地察觉到兄长语气里的郑重,以及嫂子那份不同寻常的安静。
他接过潘金莲递来的汤碗,碗壁温热,驱散了些许夜寒。
“铺子大了,人多了,麻烦也跟着来了。”武大郎将手中的几张纸推过来,语气沉凝,“松儿你看看。
这是南城分号那边,前厅管事阿福报上来的。
伙计张三和李四,为争抢一个熟客带来的赏钱,在铺子里推搡起来,差点打翻蒸笼。
这是紫石街老店,库房新来的小子,手脚不干净,偷拿了两包新进的芝麻,被后厨的赵管事逮住,哭天抹地不认账。”
纸上墨迹清晰,记录着时间、地点、涉事人、经过,条理分明,显然是经过管事们的手笔。
武松粗粗扫过,眉头也蹙了起来。
兄弟阋墙,偷鸡摸狗,这些腌臜事在底层厮混时他见得多了,但发生在自家铺子里,感觉格外刺眼。
“还有,”武大郎又抽出另一张,“采买的张婶,跟送菜的贩子起了争执,嫌菜不新鲜压价太狠,那贩子气不过,今早拉来的菜里掺了小半筐烂叶子。
二狗去理论,反被那贩子指着鼻子骂咱们店大欺客……”
“岂有此理!”武松低喝一声,眼中寒光一闪。这些事,件件都戳在“武记”的根基上——人心、规矩、声誉。
“光靠管事们口头约束,靠咱们几个东家盯着,不是长久之计。”潘金莲放下汤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冷静,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抚着小腹,动作轻柔,“以前铺子小,伙计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个情分在,规矩都在心里。
现在呢?新铺子开了,人手翻了几番,生面孔多了,心思也杂了。光指着年底那份‘身股’的甜头吊着,不够稳当。
甜头吃多了,有人就觉得是应得的,忘了本分。
遇着事,没有白纸黑字,管事们管起来也底气不足,怕得罪人,怕寒了人心。”
武大郎重重叹了口气:“金莲说得在理。‘身股’聚了人心,是好事。
可人心散了,规矩没了,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
得立规矩,立下铁打的、谁也挑不出毛病的规矩!让管事们管人有凭据,让伙计们做事有准绳,让外头那些想使绊子的,也找不到空子钻!”
他拿起那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纸:“这些天,我跟金莲,还有二狗、阿福他们几个老管事,没日没夜地琢磨,把咱‘武记’从开张到现在,大大小小的事理了一遍。
好的,坏的,该奖的,该罚的,该防的,都写下来了。”他抽出最上面几张,递给武松,“松儿,你看看,这就是咱们‘武记’的命根子——‘武记商号规章’!”
武松接过那沉甸甸的几页纸。油灯光晕下,墨字清晰:
“武记商号规章(草案)”
一、总则:
本号东家:武植、潘金莲、武松。
本号宗旨:诚信经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本号根基:人心凝聚,规矩立身。
二、身股与职责:
身股评定:依入号年限、技艺、勤勉、德行,由东家并各铺总掌柜、大管事合议而定。每年复核,可升可降。
管事职责:后厨管事掌食材、火候、卫生;前厅管事掌待客、秩序、收银;采买管事掌货源、议价、验质;库房管事掌出入、盘点、防火。各管事对所辖人事、差池负首责。
伙计职责: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服从管事调度,精研本职手艺,维护本号声誉。
三、赏罚条例(细则):
赏:
勤勉守规,全年无过者,年底红利外,另赏“勤勉银”。
提出良策,使本号增益或免损者,视功行赏,可增身股。
见义勇为,维护本号财物、声誉者,重赏!
带出合格学徒,使本号后继有人者,赏。
罚:
懈怠误工,一次警告,二次扣薪,三次降身股或辞退。
偷盗号内财物(食材、银钱、器皿等),无论价值,一经查实,立即辞退,身股作废,追偿损失,扭送官府!(此条用朱砂圈出,力透纸背!)
内斗殴架,扰乱经营,视情节轻重,罚薪、降身股、辞退。
欺客、慢客、缺斤短两,损本号声誉者,管事罚薪降股,伙计罚薪辞退!
采买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视同偷盗!(朱砂圈出)
管事徇私包庇,渎职失察,与犯事者同罚,降股或撤职!
四、号规执行:
各铺设“议事簿”,大小事宜、奖惩执行,管事须详实记录,当事者画押,东家与总掌柜随时查验。
纠纷争执,先由管事调解;不服,报总掌柜;再不服,报东家裁决。不得私下寻衅!
规章张贴各铺显眼处,新入号者,需由管事诵读讲解,明后方可上工。
……
条条款款,细致入微,从伙计的站姿、灶台的清洁,到管事失察的连带责任,再到面对欺行霸市时的应对底线(“据理力争,留存证据,速报东家,不得擅动刀兵激化”),几乎涵盖了“武记”运转的每一个关节。
尤其是那几条用朱砂圈出的“偷盗”、“舞弊”重罚,字字如刀,透着一股森然的铁律味道。
武松一页页翻看,粗粝的手指抚过那些墨迹。
这不再是他熟悉的江湖规矩,快意恩仇,刀头舔血。
这是另一种秩序,用文字和条款构筑起来的秩序,冰冷,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它把人心、利益、责任,都框在了这方寸白纸之间。
“好!”武松合上纸页,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疑虑,只有激赏,“哥,嫂子!这规章立得好!
该赏的赏到明处,该罚的罚到痛处!
白纸黑字,铁板钉钉!这才是治家的根本!比什么口头训诫都强百倍!
有了这个,管事们腰杆硬了,伙计们心里也亮堂了!谁再敢犯浑,按规章办,天王老子也挑不出理!”
他的赞同,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武大郎脸上的凝重化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潘金莲也微微颔首,眉宇间的倦色似乎也淡了些,那份当家主母的沉稳气度在规章的映衬下愈发清晰。
“只是,”武松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沙场的冷冽,“规章是死的,人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