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刚送来的厚厚一摞账册——两间铺子的流水、采买单据、伙计工钱结算、年底身股红利的预核……数字密密麻麻，如同爬行的蚁群，啃噬着他的精力。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封来自临清、高唐等州县商号的信函上，内容大同小异：慕名“武记”点心，欲求合作，或分号，或供货。
机会在敲门，声音响亮。可门后的路，每一步都悬着千斤重担。
分号？人手捉襟见肘，可靠的管事就那几个，分身乏术。
供货？原料采购、品控、运输，哪一环失控，砸的都是“武记”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招牌。
“大郎。”潘金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和平静。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进来，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步履却依旧稳健。
她将汤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摊开的账册和信函，了然于心。“又在为这些发愁？”
武大郎苦笑，接过汤碗：“摊子大了，千头万绪。机会是好，可咱这根基……怕撑不起更大的架子。”
潘金莲走到他身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充满诱惑的邀约信，眼神沉静如深潭：“架子大了，撑不撑得起，看的是骨架够不够硬。光靠我们三个，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架不住四面漏风。”她顿了顿，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也让她对“传承”二字有了更深的体悟，“得有人，能顶上去，能独当一面，能把这‘武记’的规矩和味道，原原本本地带出去。”
武大郎眼睛一亮：“你是说……让二狗他们出去？”
“光靠二狗不够。”潘金莲摇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筹划的光芒，“得成体系地‘养人’。就像种树，不能只盯着眼前这几棵开花的。”
她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动作带着孕中特有的凝缓，笔锋却依旧清晰有力：
“武记商号育才方略（草拟）”
一、学徒遴选：
年十三至十六，身家清白，吃苦耐劳，由各铺管事举荐，东家亲自面核。
入号签订“十年身契”，包吃住，供四季衣裳。前三年，无工钱，专心学艺。
二、技艺传承
分科专授：设“白案”（面点）、“红案”（馅料调制、羹汤）、“前堂”（待客礼仪、算账）、“采买识货”四科。
师徒结对：每名学徒拜一老师傅（身股老匠人），立拜师帖。师傅传手艺，更传“武记”规矩、德行。
轮岗历练：学徒三年后，于各科轮转一年，通晓全盘，再定专精。
三、考核升迁：
每季小考，由师傅及管事评核手艺、勤勉、守规。
三年期满大考，手艺过关、规矩烂熟、德行无亏者，脱学徒身，转为正式伙计，始拿工钱，始有资格评“身股”。
表现卓异者，可提前擢升，或选为“种子”，为日后分号管事储备。
四、契约约束：
学徒期间，严守号规。偷师外泄、怠惰滋事、德行有亏者，轻则严惩，重则逐出，身契作废。
学成后，需效力“武记”至少七年，方可自谋出路。期间若叛号投敌，或泄密损号，追偿一切养育之资，依规严办！
字字句句，清晰冷峻，勾勒出一个庞大而严密的育才体系。这不再是简单的招伙计，而是在为“武记”的未来铸造筋骨。
武大郎看着那墨迹未干的方略，心中激荡。他看向妻子，她的侧脸在冬日的微光里显得沉静而坚韧，那隆起的腹部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力量。
“好！金莲，这方略立得好！就得这么办！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咱们‘武记’的根，得扎得深，枝桠才伸得远！”他眼中燃起新的斗志，“人手的事，就按这个来！我亲自去挑第一批好苗子！”
潘金莲搁下笔，轻轻吁了口气，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释然。
她知道，这方略一旦启动，便是播下了未来的种子，虽然缓慢，却是长久之计。
育才方略的墨迹未干，新的风暴已在运河上游酝酿。
临近年关，南城分号的采买管事张婶，顶着寒风，一脸铁青地冲进后堂：“东家！大娘子！出事了！咱们订的那批上等雪花面粉，被‘泰丰号’的人半道截了！”
“泰丰号？”武大郎心头一紧。那是阳谷县最大的粮行，背后东家据说在州府都有关系，平日井水不犯河水。
“是！”张婶又急又气，“送面的骡车刚进南城，就被几个穿‘泰丰号’号衣的汉子拦下，硬说那面是他们号里订的货，验了咱们的契书也不认！
带头的说……说这南城的面粉生意，以后都得经他‘泰丰号’的手！价钱嘛……”她咬着牙，“比市价高三成！”
“高三成？！”武大郎脸色沉了下来。面粉是命脉，成本陡增三成，馅饼的价钱就得跟着涨，“武记”刚立起来的口碑和客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这分明是看准了“武记”扩张在即，趁火打劫！
“岂有此理！”武松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他刚巡铺回来，闻讯踏入后堂，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凛冽的煞气，“我去找他们！”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松儿！回来！”武大郎厉声喝止。潘金莲也立刻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叔叔且慢！刀兵相向，正中他们下怀！‘泰丰号’敢这么干，必有倚仗。
硬碰，咱们占不到便宜，还会授人以柄！”
武松脚步顿住，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却也明白兄嫂说得在理。
这不再是江湖厮杀，而是商场的博弈。
他强压下杀意，声音嘶哑：“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卡脖子？”
潘金莲扶着腰，缓缓坐下，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几封求合作的信函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她因怀孕而略显迟滞却依旧敏锐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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