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第一次注意到那只手表的异常,是在2023年深秋的雨天。
古董钟表店的黄铜挂钟刚敲过十一点,他蹲在柜台后擦拭块19世纪的怀表,玻璃罩外突然传来齿轮卡壳的轻响。那是只银灰色的电子表,表带磨得发亮,表盘里的小熊贴纸卷着边——是苏晚十七岁生日时,他用第一笔稿费买的。此刻,秒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转,数字从11:03跳回10:59,周而复始,像被困在透明的牢笼里。
“这表修不好的。”店主老李端着搪瓷杯走过,茶渍在杯沿结出褐色的圈,“上周有个姑娘来寄售,说戴着它总做重复的梦,梦见同一个雨天,同一个车站。”
林砚的指尖顿在表冠上。他想起三天前在医院太平间见到的苏晚,她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台上,手腕上空空如也,只有道浅淡的压痕——那是常年戴表留下的印记。警方说她是在跨江大桥上被失控的货车撞的,监控拍到她站在护栏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坠江前的最后一秒,她抬头望了眼对岸的钟楼,那里的时钟正指向11:03。
雨越下越大,敲得玻璃窗噼啪作响。林砚把电子表揣进外套内袋,表背贴着心口的位置,传来微弱的震动,像谁在轻轻叩门。他走出钟表店时,看见街对面的公交站台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单薄,手里攥着本《时间简史》,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是苏晚。
林砚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冲过斑马线时差点被自行车撞倒,水花溅湿了裤脚,可等他跑到站台,那里只剩下积水中摇晃的倒影。长椅上留着本摊开的书,第37页被雨水浸透,字迹晕成蓝色的云:“当速度超过光速,时间会产生褶皱,过去与未来可能在某一点重叠。”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车票,终点是邻市的疗养院,日期是2019年9月17日——苏晚母亲去世的那天。林砚的指腹抚过车票边缘的齿痕,突然想起那天他正在国外参加学术研讨会,苏晚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里,背景音嘈杂得厉害,她只匆匆说了句“妈走了,勿念”,就挂断了线。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打的电话,手里攥着母亲的死亡证明,另一只手正输着液,急性肺炎烧到39度。
电子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起来,表盘烫得像块烙铁。林砚低头看时,数字突然定格在11:03,屏幕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苏晚的。她站在跨江大桥上,风掀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她对着镜头笑,眼角的泪混着雨水滑落,砸在表镜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阿砚,你说时间真的有褶皱吗?”她的声音从表壳里渗出来,带着电流的嗡鸣,“如果有,我能不能回到2019年的秋天,告诉你我其实没那么坚强?”
林砚猛地抬头,发现自己站在跨江大桥的护栏边。江水在脚下翻涌,带着铁锈味的风灌进喉咙,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电子表的屏幕开始闪烁,一段段破碎的画面涌出来:
2018年的雪夜,苏晚裹着他的黑色大衣站在实验室楼下,手里捧着保温桶,里面是熬了四个小时的姜汤。他当时正忙着调试粒子对撞机,隔着玻璃朝她挥了挥手,让她早点回去,没看见她转身时打了个趔趄,咳在围巾上的血渍很快被雪花盖住。
2020年的暴雨,他在发布会上宣布“时间褶皱理论”取得突破性进展,聚光灯下,记者们没注意到台下角落里,苏晚正用纸巾按住不断流血的鼻子。那天她刚做完化疗,白血球低得吓人,却非要来现场,说“要亲眼见证你的星辰大海”。
2022年的黄昏,他把订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她的指甲盖泛着不正常的白。她笑着说“有点松”,却在他转身去拿首饰盒的瞬间,悄悄把戒指摘下来,藏进了《时间简史》的扉页——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她刚拿到肺癌晚期的诊断书。
“嘀——”电子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的画面突然碎裂,像被石子击中的玻璃。林砚低头,看见表壳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不是雨水,是从内部渗出来的,带着咸涩的气息,像谁的眼泪。
他想起苏晚留下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医生说我的记忆会越来越差,可能明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但我想记住阿砚的样子,记住他说时间有褶皱的那天,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如果我忘了,希望时间能替我记得。”
雨停的时候,东方泛起鱼肚白。林砚坐在大桥的长椅上,怀里抱着那只不再震动的电子表,表盖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像谁心碎的声音。江面上浮着层薄雾,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阳光刺破云层的瞬间,他看见雾里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正对着他笑,手里举着本《时间简史》,书页在风里翻动,第37页的字迹清晰可见。
“阿砚,时间真的有褶皱啊。”她的声音像晨露落在花瓣上,“只是我们的褶皱,没能在同一个时空重叠。”
林砚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即将散去的雾,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肩膀。电子表从他怀里滑落,坠入翻涌的江水,屏幕最后亮起的瞬间,数字停留在11:03,旁边跳出一行新的字,很快被江水吞没:
“在你的时空里,好好活下去,就当替我看看未来。”
后来,林砚在实验室的粒子对撞机里,发现了块奇怪的晶体。它在高速撞击下会发出银灰色的光,光谱分析显示,里面含有大量的有机成分,像是……人类眼泪中的盐分。他把晶体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时,看到无数个重叠的光斑,每个光斑里都有个模糊的身影,在不同的时空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对着空气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助理进来送报告时,看见林教授正对着显微镜流泪,实验记录本上写满了同一个日期:2023年10月15日,11:03。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桌角的相框上,照片里,穿白裙的姑娘笑着依偎在他身边,手腕上的银灰色电子表,指针永远停在了11:02。
没有人知道,那天之后,林砚总会在深夜回到跨江大桥。他带着那本被雨水浸透的《时间简史》,坐在苏晚坐过的长椅上,等到钟楼敲响十一点零三分。有时江面上会泛起薄雾,他就对着雾轻声说话,说他的研究又有了新进展,说今年的秋天没有那么多雨,说他很想她。
雾散的时候,长椅上偶尔会多出来片干枯的银杏叶,或者半块融化的巧克力——都是苏晚生前喜欢的东西。林砚把它们小心地收进盒子里,像收藏着时间褶皱里,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回声。
而那只坠入江中的电子表,据说被下游的渔民捞了上来。表盘已经失灵,只有背面的小熊贴纸还依稀可见,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谁留在这个时空里,最后一点温柔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