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再次感觉到电子表的震动时,正蹲在初中教室的后门。15岁的阳光斜斜地切开空气,粉笔灰在光束里浮沉,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用三角尺敲着黑板:“勾股定理都记不住?将来怎么考重点高中?”
口袋里的震动越来越急,像有只受惊的鸟在扑腾。他低头摸出那只银灰色电子表,表盘上的小熊贴纸还没卷边,秒针不再倒转,而是疯狂地顺时针旋转,数字从2023年10月15日,唰唰地跳到了2015年9月10日——教师节。
“林砚!又在底下玩什么呢?”
数学老师的怒吼让他猛地抬头。教室前排的苏晚正回过头,马尾辫扫过肩膀,眼里憋着笑,却偷偷朝他比了个口型:“小心点。”她的校服袖口沾着粉笔灰,那是刚才帮老师擦黑板时蹭的,左胸口别着的“学习委员”徽章,在阳光下闪着钝钝的光。
林砚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这是15岁的苏晚。没有苍白的脸,没有咳血的手帕,没有藏在《时间简史》里的绝症诊断书。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粉,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校服裤的裤脚会露出一截白袜子,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是她妈妈生前给她缝的。
电子表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屏幕上浮现出几行淡蓝色的字,像用眼泪写的:
“2015年9月10日,苏晚的妈妈还在住院,她中午会假装去食堂,其实是去医院送排骨汤。”
“她的自行车链条会在放学路上断掉,你会帮她推车,推到巷口的修车铺,路上她会说‘等我妈好了,我请你吃奶油冰棒’。”
“别问她妈妈的病情,别提起未来的任何事。记住,你只是15岁的林砚。”
字迹很快消失,留下一片空白的屏幕。林砚握紧手表,金属表壳硌得掌心发疼。他知道这不是梦——上周在跨江大桥坠入江中的电子表,竟然真的带着他钻进了时间的褶皱,回到了8年前,回到了所有悲剧还没开始的时候。
下课铃响时,苏晚抱着作业本从他身边经过,发梢扫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喂,”她压低声音,把一本练习册塞进他怀里,“这道几何题我解不出来,放学教我?”练习册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还没染上后来的颤抖。
“好。”林砚的声音有点发紧。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他果然看见苏晚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帆布包两侧鼓鼓的,能看出保温桶的形状。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香樟树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电子表的提醒还在眼前晃,他不能戳破这个15岁的秘密。
放学后,林砚故意磨蹭到最后。夕阳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晚正对着几何题皱眉,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无数个辅助线,却还是解不出。“笨蛋。”林砚走过去,拿起她的铅笔,在图上轻轻画了条线,“你看,把这个三角形补全……”
苏晚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带着温热的气息。“哦!”她恍然大悟,抬头时鼻尖差点撞到他的下巴,脸颊瞬间红了,“谢、谢谢。”
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时,天边正烧着晚霞。苏晚的自行车果然在巷口“咔哒”一声掉了链条,她蹲下来摆弄,手指被油污弄得黑乎乎的,却还是嘴硬:“没事,我自己能修好。”
林砚没说话,只是蹲下来,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然后拿起链条开始装。他的动作很熟练,不像15岁的少年,倒像个做过无数次的大人。苏晚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看他,突然说:“林砚,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的指尖顿了顿。
“说不上来。”她揪着书包带,声音轻轻的,“好像……比平时看着难过。”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想起2020年的暴雨,她坐在发布会的角落,用纸巾按住流血的鼻子,却对他笑得一脸灿烂;想起2022年的黄昏,她把订婚戒指藏进书里,说“有点松”时眼里的泪光;想起2023年深秋的跨江大桥,她坠江前抬头望钟楼的最后一眼。
这些沉重的未来,压得15岁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可能是数学课被老师骂了。”林砚低下头,继续装链条,声音闷在喉咙里,“快好了。”
推到修车铺时,老板正在锁门。“明天再来吧,小伙子。”老板挥挥手,“我要去接孙子放学。”苏晚有点着急,攥着书包带说:“那我明天早点来……”
“我帮你推回家。”林砚突然说,“反正顺路。”
其实不顺路。林砚家在城东,苏晚家在城西,要多走两公里路。但他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句“不用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晚风掀起他们的校服衣角,自行车轱辘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苏晚突然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你看,像不像奶油冰棒?草莓味的。”
“有点像。”
“等我妈好了,我请你吃。”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白袜子上的小兔子随着动作晃动,“要最大的那种,上面还撒坚果碎。”
“好。”
经过医院后门时,苏晚突然停住脚步,往住院部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去买瓶水。”她指着旁边的小卖部,“你等我一下。”林砚看着她跑进小卖部的背影,看见她并没有买水,而是从书包里摸出保温桶,飞快地塞进了门口等待的护工手里,又塞给护工一张纸条,然后转身跑回来,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走吧。”
电子表在口袋里发烫,屏幕上又浮现出字迹:
“她给护工的纸条上写着:‘妈,今天林砚给我讲题了,我数学进步了哦。汤里放了枸杞,你要喝完。’”
“别拆穿她。”
林砚把脸转过去,看着路边的梧桐树。15岁的苏晚已经学会了假装,学会了把担忧藏在玩笑里,学会了在医院和学校之间,用单薄的肩膀撑起一个人的战争。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闯入者,除了沉默地陪她走一段路,什么也做不了。
到苏晚家楼下时,她突然从书包里掏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塞到他手里。“谢礼。”她有点不好意思,“等我妈好了,再补奶油冰棒。”
“嗯。”林砚攥紧那颗糖,糖纸在掌心硌出印子。
她转身要上楼时,他突然叫住她:“苏晚。”
“嗯?”她回过头,眼里的疑惑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
林砚张了张嘴,想问“你妈妈的病严重吗”,想问“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偷偷哭”,想问“如果知道未来会那么苦,你还愿意长大吗”。但最终,他只是说:“明天……我帮你带早饭吧。”
苏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梨涡在夕阳里闪着光:“好啊,我要肉包,加醋的那种。”
看着她跑上楼的背影,林砚靠在自行车上,慢慢剥开橘子糖的糖纸。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带着点发苦的涩。电子表的屏幕又亮了,这次没有字,只有一张照片——2023年的苏晚躺在病床上,手里拿着颗橘子糖,笑起来时左边嘴角的梨涡,和15岁的她一模一样。
照片很快消失,屏幕恢复漆黑。
林砚知道,时间的褶皱不会永远为他敞开。他不知道自己能在15岁待多久,不知道这场重来能不能改写结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只是在重复另一场悲剧。
但此刻,晚风吹过巷口,带来远处修车铺的铃铛声,15岁的苏晚刚刚进了家门,她的妈妈还在住院,她的白袜子上还绣着小兔子,她说明天要吃加醋的肉包。
林砚把橘子糖的糖纸叠成小小的星星,放进校服口袋里。明天早上,他要去买两个肉包,多加醋。
至于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15岁的夏天还很长,长到足够让他,再陪她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