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号舍窄得像口棺材,瞿清辞蜷坐在里面,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些尘土。窗外的日头爬到正中,蝉鸣聒噪得让人发昏,她却指尖稳得像磐石,狼毫在纸上划过,留下力透纸背的字迹。
考题是“论治国之道”,平平无奇,却正好撞在她的枪口上。
瞿清辞垂眸,想起前世瞿明轩就是靠一篇抄来的“重农策”得了主考官青眼。那时她还傻傻地以为,只要哥哥能出头,瞿家总有她一口饭吃。直到毒酒入喉才明白,在那些男人眼里,女子的才学再好,也不过是垫脚石。
笔尖顿在“农”字上,墨珠晕开一小团。她忽然勾了勾唇角,手腕一转,写下“重农不抑商”五个字。
这五个字落在纸上,像投进死水的石子。要知道,本朝开国就定下“重农抑商”的国策,多少学子写策论都绕不开这个框,她偏要逆着来。
“商者,流通之源也。”她下笔如飞,字迹凌厉如刀,“农为本,商为翼,缺一不可。若只重农而抑商,如鸟折一翼,何以高飞?”
写到兴起处,她甚至举例驳斥了前朝几位大儒的观点,言辞大胆得近乎狂妄。号舍外传来巡查官的脚步声,她眼皮都没抬,只在论述末尾添了句:“苛政猛于虎,愚政害于狼,民不富则国不强,商不通则民难富。”
放下笔时,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怕的,是兴奋。这篇策论,足够让朝堂震动,也足够让“瞿明轩”这个名字,先被捧上云端,再摔得粉身碎骨。
歇了口气,她翻开八股文的试卷。这才是重头戏。
八股文讲究代圣贤立言,规矩森严,最是容不得错漏。瞿清辞盯着题目“君子喻于义”,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她提笔写下破题,字字工整,却在引用典故时悄悄动了手脚。
第一个典故,她把“孔融让梨”写成了“孔融争梨”,还添了句“弟幼而弱,当强取以全其生”;第二个典故,将“舜帝孝亲”改成“舜帝逐父”,注解里写“父不慈则子不必孝”;最狠的是第三个,直接把“岳飞精忠”篡成“岳飞谋逆”,说“君昏则臣不必忠,此天道也”。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对着试卷端详片刻,像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这三个错漏,个个都踩在伦理纲常的刀刃上,足以让任何一个保守派考官气得发抖。
可她还嫌不够。
瞿清辞蘸了点浓墨,在卷末空白处添了段注:“今有三误,非笔误也,乃警世之言。世人皆颂愚忠愚孝,殊不知君不正则臣可叛,父不慈则子可离。昔年商汤伐桀,武王伐纣,皆为逆君,却成大义。若一味愚忠愚孝,国何以立?民何以安?此乃亡国之兆也!”
墨汁干透时,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股血腥味。她想起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想起瞿明轩骂她“书读再多也是赔钱货”,想起那些士族老爷嘲笑“女人家懂什么治国”。
现在她就告诉他们,她懂什么。她懂的,比他们这些抱着旧规矩不放的蠢货多得多。
交卷时,日头已经偏西。瞿清辞抱着试卷走出号舍,正撞见主考官李大人。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学究,素以严苛闻名,此刻正拿着她的策论看,眉头拧成个疙瘩,手指却在“重农不抑商”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是瞿家二公子?”李大人抬眼,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停了停。
瞿清辞垂眸拱手,声音压得低哑:瞿清辞学生瞿明轩。
“这策论是你写的?”李大人把策论往她面前一递,纸页都在抖。
瞿清辞是。
“好一个‘重农不抑商’!”李大人忽然提高了声音,周围的考生都看了过来,“你可知这话要是传到圣上面前,会掀起多大风浪?”
瞿清辞没接话,只把八股文试卷递了过去:瞿清辞学生愚昧,还请大人斧正。
李大人接过八股文,起初还点点头,可越看脸色越沉,到后来直接捏紧了拳头。当看到那三个篡改的典故时,他猛地一拍桌子:“混账!简直是混账!”
周围的巡查官都吓了一跳,连远处的考生都踮脚张望。李大人指着试卷上的错漏,手指抖得像筛糠:瞿清辞孔融争梨?舜帝逐父?岳飞谋逆?你……你这是在亵渎圣贤!
瞿清辞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看着像吓坏了,嘴角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勾起一抹笑。
瞿清辞大人息怒。
她声音发颤,像极了惊慌失措的样子,瞿清辞学生……学生只是觉得,有些道理,或许该换个角度看……
“换个角度?”李大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翻到卷末那段注,刚念了两句,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地上砸。
“啪”的一声脆响,青瓷碎片溅了一地,茶水溅到瞿清辞的靴角。周围的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可李大人却没再骂下去。他死死盯着瞿清辞,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你叫瞿明轩?”李大人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带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瞿清辞是。
“好,好得很。”李大人把两份试卷卷起来,揣进袖中,“这卷子,我会亲自呈给主考大人。你且回去等着,三日后来看放榜吧。”
说罢,他背着手转身就走,脚步却比来时快了许多,像是急着要去跟谁辩论一番。
瞿清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贡院门口,才缓缓直起身。靴角的茶渍凉丝丝的,像淬了毒的冰。她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片,听见身后有考生议论:“那瞿家公子是疯了吧?敢这么写八股文!”
“何止是疯了,这是不想活了!”
她没回头,只拢了拢袖子,往贡院外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青布长衫在风中摆动,像只即将展翅的鹰。
路过街角时,看见个卖纸鸢的小摊,扎着只威风凛凛的老鹰风筝,翅膀上还画着箭羽。她忽然想起禾晏,那姑娘总说要亲手扎只风筝,比谁的都飞得高。
瞿清辞等着吧。
瞿清辞对着风筝轻声说,瞿清辞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一起,把那些碍眼的东西,全踩在脚下。
她转身拐进巷口,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只有那只老鹰风筝,还在晚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应和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