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时，崖边的风还带着夜露的寒。
小燕子立在崖边那块被风雨磨得光滑的青石上，青灰色的裙裾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像一只欲飞却被无形线牵住的鸟。她望着远处云海翻涌，衬得天际那抹鱼肚白愈发清冷，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彻夜未眠，脑子里像塞了团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的，理不清头绪，偏生每一根丝缕都牵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让她心口发闷的念头。
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那脚步声她太熟了，从紫禁城的回廊到逃亡路上的荒径，一步一步，踏在她心上许多年。
“小燕子。”永琪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依旧温和，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身上还带着山间的清露气息，走到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目光落在她纤瘦的背影上，那背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单薄，让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昨日皇阿玛来了，说宫里诸事已定，让他们随驾回京。彼时小燕子正在给篝火添柴，闻言只低着头拨弄着火星，半晌没说话。他便知，她心里定是起了波澜。
他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她肩头时，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永琪，”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你说，含香为什么不恨麦尔丹？”
永琪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起。他想起几日前在江南小镇遇到的那对苦命人。含香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清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少了当年在宫中专宠时的明媚。而当年那瓶鹤顶红，也断了她做母亲的可能。
麦尔丹的家族卷入回部纷争，一夜倾覆，他临走时攥着含香的手，说让她等他，等他重整旗鼓便来接她，护她一世安稳。可如今快一年了，麦尔丹杳无音信，江湖上只零星传来些他兵败流亡的消息。他们找到含香时，她正寄居在一间破败的土地庙里，靠着替人绣些帕子度日，提起麦尔丹，眼里却没有怨怼，只淡淡一句：“这样也好，他不必再为我分心，我也不用再跟着他颠沛流离，躲躲藏藏。”
那时小燕子听得直跺脚，叉着腰骂麦尔丹是负心汉，骂他不识好歹，放着含香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可含香只是摇头，抚着心口那枚麦尔丹送的狼牙佩，轻声道：“爱不是拖累，若我的存在会让他束手束脚，那不如就此别过，让他去做他该做的事。”
永琪望着小燕子的背影，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又想起了含香那番话。他沉默了片刻，眸色渐深，染上一层化不开的忧郁。山间的风掠过他的发梢，带着草木的清苦气息，像极了此刻的心境。
他上前一步，轻轻扳过她的身子。
小燕子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些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晨露还是别的什么，颤巍巍的，像受惊的蝶翼。他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拂去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她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躲开。
“小燕子，”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不想回去，对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心事。
小燕子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担忧，有了然，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痛楚。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回不回去，由得我吗？”
“若你不想，”永琪打断她，眼神坚定，“我们便不回去。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就像从前那样，我们……”
“从前是从前！”小燕子猛地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她的眼眶红了，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永琪，你还不明白吗？皇阿玛都亲自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四处流浪？你是皇子，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激动，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
永琪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明明难过却偏要装作强硬的模样。这几日她总是沉默，不像往常那般叽叽喳喳，他只当她是累了，却没料到她竟一个人想了这么多，想了这么深。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小燕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闯了祸只会瞪着大眼睛撒娇的小丫头，不再是那个凡事只凭一腔热血往前冲的莽撞姑娘。她开始懂得权衡，懂得顾虑，懂得……放手。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阵抽痛，密密麻麻的，像被针扎着。
“我额娘那里，我会去说清楚，”永琪上前一步，试图握住她的手，语气急切，“欣荣那边，自始至终都不是我所愿，我会禀明皇阿玛，求他收回成命。小燕子，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你……”
“怎么不是问题？”小燕子再次后退，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你额娘！是把你养大多不容易的额娘！你要她为了你，在宫里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吗？欣荣是你明媒正娶的福晋，你要她守活寡，被人耻笑吗？永琪，你不能这么自私！”
她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永琪心上。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这些日子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每次一想到要和她分开，那些顾虑便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以为只要他们够坚定，就能对抗一切，却忘了她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止他一个。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我不是自私，”永琪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苦涩，“我只是……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小燕子强装的坚强。她别过头，看向远处的云海，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我也……”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爱这个字，此刻说出来，竟显得如此沉重。
她想起前几日无意间看到永琪藏在包袱里的那些纸卷。那是他沿途记下的东西，有对河渠的疏浚之法，有对灾民的安置之策，还有对地方吏治的见解。她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却听小桂子说过，自家主子打小就勤勉，三更灯火五更鸡，读的是经世济民的书，学的是安邦定国的策。小桂子说这话时，眼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那时她只觉得，她家永琪真厉害。可现在想来，那些东西不该被藏在包袱里，不该只偷偷摸摸地递交给地方官府，它们本该出现在朝堂之上，出现在皇阿玛的奏折里，被天下人看见。
而她呢？她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野丫头，是个喜欢舞刀弄枪、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她的梦想是骑着马，带着剑，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世间风景，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这样的她，怎么能困在那四方城里，成为他的牵绊？
“永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你的心愿是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流离之苦。”
永琪点点头，不解地看着她。
“那你就该回去，”小燕子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泪水在打转，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回到宫里去，去做你该做的事。用你的才学，去帮皇阿玛，去为那些百姓做事。你不该被我拖累在这里，你的光芒，不该被我这颗顽石遮住。”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强笑道：“你看，这样多好。你在宫里，为天下苍生谋福；我在宫外，做我的江湖大侠，惩恶扬善。我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不是很好吗？”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永琪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看着她眼泪直流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样子，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总是那么黏他，那么怕失去他，可现在，她却在亲手推开他。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夜，她究竟想了多少，挣扎了多少。她不是不爱了，而是爱得太深，深到愿意为了他的前程，甘愿放手。
“小燕子，”他上前一步，不顾她的躲闪，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带着压抑的痛苦，“谁告诉你，你是我的拖累？谁告诉你，我的抱负需要用离开你换来？没有你，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小燕子心上，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说：“可我们不合适啊……你是皇子，我是草民；你懂文韬武略，我只会打打杀杀；你属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我属于广阔的天地……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合不合适，不是身份说了算的！”永琪的声音带着痛心，“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小燕子，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都过来了，难道你要因为这些，就放弃我们之间的一切吗？”
“不是放弃，是……”小燕子咬着唇，说不出那个词，“是成全。”
“我不要你的成全！”永琪猛地松开她，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只要你！小燕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觉得，我会为了那些所谓的前程，放弃你？”
小燕子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却只能硬起心肠，别过头去：“是我的意思。永琪，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长大就要分开吗？”永琪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那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
他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痛苦和不解：“小燕子，看着我。告诉我，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想好了？”
小燕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的自己，那么渺小，那么狼狈。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想，她一点都不想分开，她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哪怕颠沛流离。
可是，她不能。
她闭上眼，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
“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干涩而冰冷，“我想好了。”
永琪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松开了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他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们……真的结束了吗？”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悬崖深处。
小燕子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云海。
“也许……”她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凉，“也许我们本就是错的。你就当……就当我送完信物，就走了吧。”
就当，那些山盟海誓，那些生死相依，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人也就该散了。
崖边的风，呜咽着，像是在为这段尚未结束便已注定分离的爱恋，奏响一曲悲伤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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