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笑声像浸了蜜的糖块,黏黏糊糊地裹着暖意。皇阿玛正捧着一碟桂花糕,吃得眉梢都扬着满足,偶尔指着桌上的酱肘子和尔康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尔康坐在紫薇身边,手里剥着橘子,一瓣瓣递到她唇边,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紫薇的笑靥比窗棂外的阳光还要柔亮,发间的珠花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摇晃,细碎的光芒落在尔康眼里,漾开一片化不开的温柔。
可这满室的热闹,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落在小燕子眼里只剩模糊的光晕。她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啃完的烧饼,指尖把饼皮捏得皱巴巴的。皇阿玛的笑声越爽朗,尔康看紫薇的眼神越缱绻,她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就越明显,像被北风卷过的荒原,连草屑都不剩。她该去哪呢?回皇宫吗?那四方的宫墙像个精致的牢笼,她这只野惯了的燕子,翅膀早就被规矩磨得生疼。
“小燕子?”
紫薇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小燕子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清澈关切的眸子。紫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温热的茶水,她把茶杯塞进小燕子手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指腹,不由得蹙了蹙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脸都冻白了。”
小燕子张了张嘴,想扯个笑脸说没事,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话没出口,眼眶先红了。紫薇看她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也不多问,只轻轻拉着她的手腕:“走,我们回房里说。”
紫薇的手暖暖的,带着熟悉的馨香,小燕子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跟着她起身。穿过喧闹的堂屋时,她下意识地往皇阿玛那边瞥了一眼,老人家正和尔康比划着什么,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压根没注意到她们。永琪……永琪还没回来...
进了里间的小屋,紫薇反手掩上门,把外面的笑语隔绝在另一头。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紫薇拉着小燕子坐在床沿,自己挨着她坐下,伸手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现在能说了吗?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就是这一句温柔的问话,像捅破了一层薄纸。小燕子再也撑不住,猛地扑进紫薇怀里,死死攥着她的衣襟,肩膀一抽一抽地抖起来。起初只是压抑的呜咽,后来干脆放声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紫薇的脖颈往下淌,浸湿了一大片衣襟。
“呜……紫薇……我……我心里好乱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紫薇被她撞得往后仰了仰,随即稳稳地托住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任由小燕子把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迷茫都哭出来,直到她哭声渐歇,只剩下抽噎,才掏出手帕替她擦脸,指尖擦过她红肿的眼角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傻瓜,怎么会是多余的呢?”紫薇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安抚的力量,“皇阿玛多疼你,永琪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还有我和尔康,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啊。”
小燕子吸了吸鼻子,从她怀里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家人也不能一直绑在一起啊……紫薇,你跟尔康有未来,皇阿玛有他的江山,可我呢?我待在皇宫里,只会给永琪惹麻烦,而且永琪,我不舍得让他就这样陪我平淡一生
紫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能感受到她指节的冰凉:“你和永琪不是一直在努力吗?他为了你,连亲王的身份都可以不顾,你忘了你们在草原上说的话了?要一起去大理,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努力有什么用呢?”小燕子苦笑一声,眼泪又涌了上来,“我们躲过了皇后的算计,躲过了太后的刁难,可躲不过这身份的天差地别啊。他是皇子,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就算皇阿玛认了我,宫里的人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我累了,紫薇,我真的累了。”
她挣开紫薇的手,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脚步有些踉跄:“我想走了。”
“走?”紫薇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急切,“你要去哪里?永琪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他已经知道了。”小燕子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紫薇,就当……就当我还是那个会飞的小燕子,飞累了,找个地方歇脚去了。”
紫薇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眉头拧得紧紧的:“小燕子,你别冲动!你跟永琪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能说走就走?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忍心让他一个人吗?”
“就是因为不忍心,我才必须走。”小燕子转过身,眼眶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一种决绝的清明,“我留在他身边,他永远要为我担惊受怕,永远要跟皇阿玛周旋,永远要被别人戳脊梁骨。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不该被我拖累。”
“什么叫拖累?”紫薇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爱情里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和尔康难道就没有阻碍吗?可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小燕子,你看着我,你真的放得下永琪吗?放得下我们吗?”
小燕子看着紫薇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她抬手想替紫薇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放不下……可我更怕看到他为难。紫薇,你不一样,你知书达理,能陪尔康应对朝堂的风风雨雨,可我不行,我连最简单的请安都学不会,我只会给他惹祸……”
“那又怎么样?”紫薇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才是小燕子啊!是那个敢爱敢恨、活得热热闹闹的小燕子!永琪爱的就是这样的你,不是吗?他从来没要求你变成谁,他只要你在他身边啊!”
小燕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可我不想他因为我,跟皇阿玛闹翻,不想他被人指着鼻子说‘为了一个野丫头不顾皇家体面’……。”
紫薇看着她倔强又脆弱的模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知道小燕子的脾气,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眼神从急切变成了无奈,又从无奈化作深深的心疼。
“你……真的想好了?”
小燕子点点头,下巴绷得紧紧的:“想好了。”
紫薇沉默了片刻,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抱住她:“那……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受了委屈,要是想回来了,不管什么时候,我和尔康都会帮你。”
小燕子埋在她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眼泪又浸湿了她的衣领。
“你要去哪里?”紫薇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燕子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对着紫薇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眼角的泪还没干,笑容里却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洒脱:“我要去做大侠!像萧剑哥哥那样,走遍天下,打抱不平,说不定哪天还能劫富济贫呢!”
紫薇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闪躲,心里明镜似的,却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小燕子不想说的事,问了也是白问。她只是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柔声道:“那你要记得,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我们在惦记你。”
小燕子用力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好像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反悔。
她绕到后院,果然看到萧剑正坐在石阶上擦剑,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格外清晰。听到脚步声,萧剑抬起头,看到是小燕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都想好了?”他把剑收回鞘里,声音平静无波。
小燕子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哥,我跟你走。”
萧剑挑了挑眉:“想通了要去云南?”
“不去云南。”小燕子摇摇头,望着远处堂屋透出的灯火,那里还隐约传来皇阿玛的笑声,“我们去杭州吧,听说那里有西湖,有断桥,像画一样美。”
萧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真的放得下?”
小燕子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片温暖的光晕,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皇阿玛的身影最魁梧,紫薇和尔康总是依偎在一起,还有……还有那个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此刻空荡荡的。她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直到萧剑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跟着他转身走出了院子,脚步没有一丝犹豫。
而此时,山崖边的风正刮得凛冽。
永琪独自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他从昨天下午等到深夜,又从深夜等到黎明,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再到一轮红日挣脱云层,把万丈金光洒在他身上,小燕子都没有出现。
他想不明白。
明明昨天早上还好好的,她还笑着跟他撒娇,说想吃镇上老字号的糖葫芦。
为什么?
他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过了这阵子,就求皇阿玛恩准,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盖一间小木屋,养一群鸡鸭,她可以每天爬树掏鸟窝,他可以陪着她疯陪着她闹,再也不用管那些规矩礼节,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他们都那么努力了啊。他放下了皇子的骄傲,学着去理解她的江湖气;她也试着去学那些繁文缛节,哪怕每次都弄得手忙脚乱。他们一起对抗过皇后的毒计,一起闯过刑场,一起在草原上策马奔腾,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有再多阻碍,他们也能牢牢抓住彼此的手。
可她还是走了。
悄无声息,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永琪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紧接着,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了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
他气她的不告而别。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连一句“再见”都不配拥有吗?他气她的懦弱。遇到一点困难就选择逃避,他们说好的“同生共死”,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他更气她的狠心。她明知道他有多爱她,明知道他不能没有她,却还是能这么干脆地转身,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守着那些空口无凭的承诺。
他甚至有些气自己。气自己太天真,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能克服一切;气自己没本事,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气自己……气自己到现在还在为她找借口,还在想着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太阳越升越高,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暖不了永琪冰冷的心。他站起身,望着山下蜿蜒的小路,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不管她有什么理由,不管她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手。
别人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偏执也罢,他认了。
小燕子是他的命,是他这辈子唯一想抓在手里的人。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一辈子,只能在他身边,哪儿也不能去。
他转身往山下走去,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绝。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延伸向远方,像一条不会断裂的线,一头系着他,另一头,终将系住那个他要用一生去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