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的檀香似乎比往日更浓重几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皇后乌喇那拉氏端坐于凤榻之上,指尖捻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珠子一颗颗滑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唯有一双凤目,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冰凉的算计。
“湖北的盐,是块肥肉,也是块烧红的烙铁。”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心腹太监常喜,“永琪这孩子,心气高,本事也不小,可惜……太爱往刀尖上撞。”
常喜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圣明。五阿哥此行,锋芒毕露,已触动不少人的根基。湖北那边,‘盐耗子’们被逼急了,乱子只会越来越大。奴才收到密报,几处盐枭已暗中串联,借着盐民积怨,怕是要生大变。”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乱?乱得好。水浑了,才好摸鱼。告诉我们在湖北的人,不必硬碰永琪的锋芒,只需在暗处……添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些。尤其是那些本就心怀怨怼的盐民,让他们知道,断了他们活路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五阿哥!”她的指尖在佛珠上用力一按,指节微微泛白,“本宫倒要看看,他这柄新磨的刀,在滔天民怨和盐枭的亡命反扑下,能锋利几时?折在湖北……也是他自寻死路。”
常喜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奴才明白。定会‘关照’妥当。”
荆襄大营的空气仿佛凝固着铁锈与绝望的味道。巨大的医帐如同一个痛苦的蜂巢,伤兵的呻吟是唯一的背景音。小燕子额角沁着汗珠,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个腹部被简易包扎过的年轻士兵擦拭伤口边缘的血污和污泥。那伤口狰狞外翻,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腥臭,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兵疼得龇牙咧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庸医,粗糙的大手烦躁地挥动着,差点打到小燕子端着清水的木盆。
“手脚麻利点!磨磨蹭蹭想疼死老子吗?!”老兵瞪着通红的眼吼道。
小燕子手一抖,水差点洒出来,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无措。她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安抚这暴怒的伤患,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像冰泉瞬间浇熄了躁动的火苗:
“腐肉未清,脉络瘀阻。再乱动,这只手就等着废掉。”沈砚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并未看那老兵,而是落在小燕子正处理的那处伤口上。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伤口深处一处不易察觉的紫黑色区域,“镊子给我。这里,看到没有?发黑发硬的组织,必须彻底剜除,否则脓毒入血,神仙难救。”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接过小燕子手中的镊子,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无比地探入伤口,夹住一小块腐肉,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地将其剥离。他的侧脸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轮廓分明,鼻梁挺直,那双平日里带着几分桀骜疏离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冷冽与专注。
老兵被他话语里的后果和那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动作震慑住,骂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痛苦的吸气声。
沈砚秋并未停手,一边继续清理,一边用只有小燕子能听清的音量,冷静地解释着下刀的深度、如何避开重要的肌腱、遇到出血点如何快速处理。他的声音像在讲解一个复杂的棋局,全然不顾眼前的血腥和恶臭。小燕子起初被那腐肉恶心得胃里翻腾,但在他清晰、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指令和示范下,注意力竟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心头的恐惧和恶心奇迹般地被压下,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学习和模仿。
处理完这个棘手的伤员,沈砚秋将工具递回给小燕子,目光扫过她额角被汗水黏住的碎发,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下一个重患。小燕子松了口气,刚要抬手擦汗,一块干净的浅蓝色手帕已经递到了她手边。她一愣,抬头只看到沈砚秋走向另一张病床的挺直背影。她接过手帕擦汗,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意。
夜渐深,医帐里的喧嚣稍歇,只剩下伤者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呻吟。临时隔出的角落里,只铺着薄薄一层干草。小燕子累得眼皮打架,蜷缩着身子很快沉沉睡去。后半夜寒气侵骨,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值夜的沈砚秋正借着微弱的灯火翻看医书,闻声抬眼,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他沉默片刻,起身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靛青色外袍,动作极轻地盖在她身上,仔细掖了掖边角,确保寒气不会侵入。做完这一切,他坐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就着昏暗的灯火研读药方,侧影在帐篷壁上投下沉默而坚实的轮廓。
沈砚秋的医术高超,为人却极其冷峻疏离。除了必要的诊治,他几乎不与旁人交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唯独对身边那个瘦小的“小药童”格外不同。那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照顾——挡烟、解围、让毯、深夜盖衣、低声授业……在粗粝的军营环境中,显得异常扎眼。
一日,沈砚秋正俯身仔细地为小燕子示范如何给一个高烧不退的小兵物理降温。他动作轻柔,用浸了凉水的布巾擦拭小兵的额头、腋窝,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小燕子蹲在旁边,认真地学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沈砚秋很自然地抬手,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替她擦去汗珠。
这细微的动作,恰好被旁边几个等着换药的伤兵看在眼里。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对同伴嗤笑道:“嘿,瞧见没?沈大夫对他那小徒弟……啧啧,可真够上心的!比伺候自家媳妇还仔细!” 旁边一个瘦高个也露出暧昧的笑容:“可不是嘛!端茶倒水,擦汗盖被……我瞧着那小子细皮嫩肉的,声音也细,该不会……”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没说完的话引得周围几个兵痞发出心照不宣的猥琐低笑。
“断袖”二字,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压抑沉闷的军医营里悄然炸开,带着鄙夷、猎奇和一丝下流的揣测,迅速在底层士兵中流传开来。新来的神医沈大夫,是个有龙阳之癖、专宠俊俏小药童的“断袖”——这个传闻,像瘟疫一样,在伤兵的呻吟和草药的苦涩气味中,悄然蔓延。偶尔投向沈砚秋和小燕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鄙夷和不怀好意。
沈砚秋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小燕子心思单纯,大部分精力都在伤患身上,加之士兵们不敢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暂时还未察觉这悄然滋生的污秽流言。然而,这无形的暗流,已然在军营的角落里,汇成了一股带着恶意的漩涡,等待着爆发的时机。而风暴中心的两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懵懂不知,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潜在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