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壳的秒针

凌晨两点五十分，林晚第三次擦完靠窗的那排货架。

便利店的白炽灯是那种最廉价的冷白光，照在玻璃柜里的关东煮上，让萝卜块边缘泛着一层不真实的透亮。空气里飘着速溶咖啡和加热便当混合的味道，算不上好闻，但足够熟悉——这是她来“24小时不打烊”便利店值夜班的第三个月，每天从晚上十点坐到早上六点，时间像冰柜里的冰块，缓慢、坚硬，带着恒定的凉。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浅粉色的疤痕趴在腕骨内侧，像条褪了色的细绳子。这疤来得蹊跷，既不是烫伤也不是划伤，大概一周前突然冒出来的，摸上去没什么知觉，却总在特定的时间发痒——比如现在，凌晨两点五十八分，电子钟的红色数字正一跳一跳地逼近三点。

“叮铃——”

门口的风铃被夜风撞得轻响，林晚抬头，看见那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站在玻璃门外。

他几乎成了这几天的“固定节目”。每天凌晨三点零一分来，买一罐冰镇可乐，全程不说话，扫码付款，转身就走，像个设定好程序的影子。林晚见过他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有层薄茧，碰过可乐罐后会留下淡淡的水汽印，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帽檐压得太低，永远遮住眉眼，只能看见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偶尔随着呼吸滚动的喉结。

今天他似乎来得早了点。林晚看了眼电子钟，02:59:47。

男人推门进来，带起一阵夜风，吹得货架上的促销海报轻轻晃了晃。他径直走到冰柜前，弯腰，抽出最底层那排的冰镇可乐，铝罐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在冷白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林晚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他穿着长袖连帽衫，袖口拉得很靠上，露出一小片皮肤，干净，没有疤痕。

真好，她想，不像自己，平白多了个记不清来历的印记。

男人把可乐放在收银台上，罐底的水珠洇在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林晚拿起扫码枪，“滴”的一声，屏幕上跳出“3.00元”的字样，时间刚好跳到03:00:00。

她指尖在收银机上敲了两下，准备找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电子钟的秒针——它停在数字“3”上了。

不是缓慢，是骤然顿住，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连带着那抹红色的数字都泛起了细微的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林晚眨了眨眼，怀疑是夜班熬得太久，眼睛出了幻觉。她盯着秒针看了三秒，再看时，它又开始正常跳动，滴滴答答，节奏均匀，只是时间仍停在03:03:00。

“给。”她把找零递过去，声音有点干。

男人伸手来接，指尖再次碰到她的掌心，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像有条细冰线钻进血管。林晚下意识缩了下手，男人已经收回手，捏着可乐罐转身要走。

就在他推门的瞬间，林晚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音很模糊，像是被风揉碎了，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辨不清情绪，只觉得带着点疲惫的无奈：“……又要开始了。”

风铃声“叮铃”响过，门口空荡荡的，男人的身影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外面的路灯亮得很稳，把路面照出一片暖黄，没什么异常。

林晚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把那声叹息归为幻听。夜班就是这样，寂静会放大所有细碎的声音，让人心神不宁。她转身想去整理冷柜里的便当，刚走两步，“叮铃”——风铃声又响了。

她猛地回头。

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站在门口，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捏着一罐冰镇可乐，和刚才那罐一模一样，罐身凝着细密的水珠。

林晚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收银台——刚才男人放可乐的位置，还留着一小片没干的水迹。再看冰柜最底层，那排可乐里，少了一罐的位置是空的，和刚才分毫不差。

“……”她的指尖开始发冷，下意识摸向手腕，那道疤痕不知何时开始发烫，像有只小火苗在皮肤下游动。

男人把可乐放在收银台上，动作和三分钟前完全重合，连指腹按在罐身的力度都一样。林晚盯着收银机屏幕，看着“3.00元”再次跳出来，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她想起昨天凌晨。

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个男人，买走了同一罐可乐。她当时困得厉害，收了钱就趴在柜台上打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想起前天凌晨。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沉默，甚至连男人转身时，帽檐被风掀起的角度都一样。她当时还在想，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强迫症，非要卡点来买可乐。

可现在，秒针又停在“3”上了。

红色的数字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林晚看着男人低头扫码的动作，突然意识到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事实——这不是巧合，是重复。

她和这个男人，和这罐可乐，和这三分钟的时间，被困在某个看不见的环里了。

“咔哒。”

秒针突然归位，重新开始跳动，滴滴答答，敲在空气里，也敲在林晚的神经上。她猛地抬头，正好对上男人抬眼的瞬间——帽檐微微掀起，露出半双眼睛，漆黑的，像深不见底的冰湖，里面沉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疲惫，还有点……焦急？

他扫完码，转身就要走，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等等！”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刚才……说什么开始了？”

男人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回头，后背对着林晚，连站姿都透着一股疏离的冷。便利店的玻璃门外，不知何时起了雾，白色的雾气从地面往上涌，像煮沸的水，把路灯的光晕泡成了一团模糊的橘色，连对面的居民楼都隐进了雾里，只剩下几个昏黄的光点，忽明忽暗。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速溶咖啡和便当的气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带着凉意的味道，像雨后的天台。

林晚的呼吸一滞。天台？她为什么会想到天台？

就在这时，男人开口了。声音透过连帽衫传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水，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林晚耳朵里：“第七次了，林晚。”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那道看不见的线狠狠拽了一下。第七次？什么第七次？循环吗？还是……

“这次别去天台。”

他的话音落下时，风突然变大了，卷着雾气撞在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林晚下意识抬头，男人已经推门走进了雾里，黑色的连帽衫在白蒙蒙的雾气里缩成一个小点，很快就不见了。

风铃声“叮铃”落定，电子钟的时间精准地跳到03:04:00。

秒针在正常跳动，货架上的海报还在轻轻晃，冷柜里的便当排列整齐，收银台上的水迹正在慢慢变干。一切都和三分钟前、六分钟前、甚至昨天、前天一模一样。

只有林晚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手腕上的疤痕烫得越来越厉害，像要烧穿皮肤。

她扶着收银台，弯腰大口喘气，脑子里乱糟糟的，却有个画面越来越清晰——

天台上的风很大，吹得她头发糊在脸上，脚下是模糊的城市灯火。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失重感涌上来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影冲过来，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声撕碎了……

然后就是黑暗。

林晚猛地直起身，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走到玻璃门前，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雾气更浓了，冷意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那股熟悉的、雨后天台的味道。

第七次了。

他说，这次别去天台。

那前六次呢？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冷白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她突然很确定，这道疤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和这重复的时间有关，和那个穿连帽衫的男人有关，和那个她想不起来却又无比熟悉的天台有关。

电子钟的秒针还在滴滴答答地走，像在倒计时。

林晚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收银台，从抽屉里翻出纸笔，在便签上写下一行字：

03:04，别去天台。

写完，她把便签贴在收银机最显眼的地方，指尖还在发颤。

不管这循环是怎么回事，不管那个男人是谁，这一次，她想试试看。

试试看，能不能打破这卡壳的秒针，能不能看清那雾里的人影，能不能……活过这个凌晨。

便利店外的雾气，还在慢慢变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