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镜影

林蝉眠是被冻醒的。

凌晨四点的修复室泛着青灰色，空调不知何时停了，窗玻璃上凝着层薄霜。她趴在工作台上睡了整夜，胳膊压得发麻，脸颊贴着微凉的青铜灯座，灯盘里的灰烬沾了半张脸。

“嘶——”她撑着桌子坐起来，后颈的肌肉硬得像块铁板。昨晚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黄土、祭祀、巫祝的石刀、还有那个刻在焦痕里的“眠”字。她猛地摸向口袋，指尖触到粗糙的麻布——不对，是白大褂的布料。低头看，身上还是那件沾着铜绿的工作服，指甲缝里的粟米饼渣不见了，只有熟悉的金属锈迹。

一切都像场过于逼真的梦。

林蝉眠抓起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凌晨4:17，日期没变。她点开相册，毕业照里的钟楼指针好好地指着三点，自己的眼睛也清明得很，哪有什么薄雾？再翻到青铜灯的存档照片，灯座内侧光滑依旧，仿佛那个“茴”字从未存在过。

“果然是幻觉。”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空落。指尖敲了敲工作台，突然摸到块坚硬的东西——是昨晚削断的竹刀，两截断茬还能严丝合缝地拼起来。

还有桌面那个焦痕。

林蝉眠低头，浅褐色的烫痕清晰可见，“雨”“祭”“茴”“眠”四个甲骨文像枚褪色的印章。她用指甲刮了刮，木头的纹路已经碳化，绝不是一夜之间能消失的。

不是幻觉。

这个认知让她指尖发冷。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经过墙角的穿衣镜时，脚步顿住了。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额角沾着点灰——是自己没错。可再细看，镜中人的瞳孔似乎比平时深了点，像盛着两汪墨。更奇怪的是，镜中工作台的位置，那盏青铜灯的灯盘里，似乎燃着一点微光，幽蓝的，和昨晚在黄土坡上看到的萤火虫一模一样。

林蝉眠猛地回头。

工作台上空空如也，青铜灯安安稳稳地躺在泡沫垫上，灯盘里只有积灰，哪有什么光？

她又转回去看镜子。

微光还在。不仅在，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颗悬在黑暗里的星。镜中的自己正盯着那点光，嘴角甚至带着丝诡异的笑——可现实里的林蝉眠，明明在皱眉。

“搞什么鬼。”她伸手去摸镜面，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玻璃，镜中的光突然灭了。镜中人的表情也瞬间变回和她一致的凝重，连额角的灰都落了位置。

手机在这时突然震动，吓了她一跳。是博物馆保安老张发来的消息：“小林，昨晚值班时看见你修复室灯亮着，没事吧？”

林蝉眠打字的手指有点抖：“没事张叔，赶报告忘了关灯。”

“那就好。”老张回得很快，“对了，凌晨两点多好像听见你屋里有猫叫，你没养宠物吧？”

猫叫？林蝉眠的心沉了一下。她明明一个人待了整夜，别说猫，连蚊子都没见着。

她放下手机，目光落在青铜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灯座的蟠螭纹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点，鳞片的边缘泛着层极淡的光泽，像被人细细擦拭过。林蝉眠拿起软毛刷，想把灯盘里的灰扫出来，刷毛刚碰到灰烬，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咔哒。”

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修复室的门是特制的防盗门，开关都需要输密码。林蝉眠猛地回头，门口站着个穿藏青色风衣的男人，个子很高，手里拎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冰。

“你是谁？”林蝉眠的手悄悄摸向桌下的美工刀。省博的修复室管理极严，除了内部人员，外人根本不可能进来。

男人没回答，目光径直落在工作台上的青铜灯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楚式蟠螭灯，盗掘于寿县朱家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金属质感，“可惜了，灯盘缺的那角，原本该刻着‘永宝用享’四个字。”

林蝉眠愣住了。这盏灯的出土地和纹饰细节，只有修复室的内部档案里才有记载，连委托方都只知道个大概。这人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谁？”她握紧了美工刀。

男人终于看向她，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晨光，看不清眼神。“我叫沈砚。”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个证件，递过来，“文物稽查局的，过来核实一件案子。”

林蝉眠接过证件，塑料封皮上印着“国家文物局稽查总队”的字样，照片上的沈砚没戴眼镜，眼神比现在更冷。证件是真的，但她从没听说过文物稽查局会直接来修复室核实案子。

“核实什么？”

“核实一件失窃案。”沈砚的目光又回到青铜灯上，手指轻轻敲了敲灯座，“三个月前，寿县出土了一批战国文物，其中就有这盏灯。但出土当晚，灯就不见了，同批失窃的还有一面铜镜。”

林蝉眠的心猛地一跳。铜镜？

“可这盏灯是委托方送来修复的，手续齐全。”她强作镇定，“而且它是残件，不像刚出土的样子。”

“手续是伪造的。”沈砚收回手，指尖沾了点铜绿，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至于残件——有人故意敲掉了灯盘的角，抹去了上面的铭文。”他顿了顿，突然看向林蝉眠，“你昨晚在这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林蝉眠想起那个黄土坡，想起巫祝的石刀，想起镜中的微光。这些能说吗？

“没有。”她避开沈砚的目光，“我昨晚一直在加班，没发现什么。”

沈砚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像X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谎言。林蝉眠的后背慢慢渗出冷汗，手心的美工刀硌得慌。

“是吗。”沈砚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门口，“这盏灯我们要暂时扣查，手续我会让同事送来。”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对了，”他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你相信人能回到过去吗？”

林蝉眠的呼吸瞬间停了。

“我是唯物主义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沈砚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像。“很好。”他推开门，“对了，提醒你一句，离这盏灯远点。它有点……不干净。”

门被关上，密码锁发出“嘀”的轻响。林蝉眠瘫坐在椅子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沈砚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盏灯的秘密？还是在试探她？

她看向工作台，青铜灯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林蝉眠却觉得它像个活物，正用蟠螭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突然想起沈砚说的那面失窃的铜镜，心里莫名地升起个念头：那面镜子，会不会也和这盏灯一样？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面残破的铜镜，镜面布满铜绿，边缘刻着蟠螭纹，和青铜灯的纹路一模一样。而在铜镜的背面，赫然刻着一个字——

“茴”。

林蝉眠的手指僵住了。她放大照片，发现铜镜的边缘还有行小字，是简体的，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别相信沈砚。”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蝉眠看着那条短信，突然觉得很累，比昨晚在黄土坡上跑了一夜还累。这种累带着种强烈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无数次。

她趴在工作台上，脸颊又贴上了青铜灯座，这次没有冰凉的触感，只有一片温热，像有人用手心捂着。灯盘里的灰烬似乎在动，沙沙的，像有只虫在爬。

林蝉眠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她好像又听见了蝉鸣，不是秋末的残声，是夏日午后的聒噪，密密麻麻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像是从灯盘里飘出来的：

“该醒醒了……”

修复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沈砚站在门口，看着趴在工作台上的林蝉眠，眉头紧锁。他的口袋里，一面残破的铜镜正微微发烫，背面的“茴”字，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