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沟的灶台边,李奶奶正用布擦着一个旧陶罐。罐口缠着一圈麻线,罐身有几道细微的裂纹,是当年战火中被弹片崩的,却被仔细补过,用手敲一敲,声音闷闷的,像藏着许多没说的话。
“这罐子,比你们爷爷的岁数都大。”李奶奶把陶罐递给蹲在灶前烧火的阿苗,“当年苏医生在这儿的时候,就用它熬药。”
阿苗捧着陶罐,指尖摸到裂纹处的补丁,粗粝的陶面带着烟火气。罐底还沉着些褐色的药渣,是几十年前留下的,凑近闻,隐约有当归和艾草的香。“里面的药渣……”
“舍不得倒。”李奶奶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舔着木柴,“苏医生说,药渣里藏着药魂,留着能镇宅。后来她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陶罐别丢,说不定哪天,有人能从里面熬出新的故事’。”
阿苗把陶罐放在灶台角落,忽然发现罐壁上刻着几个浅字,是用指甲慢慢划出来的,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三月三,防风、荆芥、紫苏”。
“这是记药谱呢。”阿苗忽然笑了,从布包里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把这几个字拓了下来,“李奶奶,我能给陶罐画张像吗?就画它蹲在灶台上,旁边堆着柴,锅里冒着热气。”
“画吧画吧。”李奶奶眯眼笑了,往锅里撒了把米,“记得把灶台上的豁口也画上,那是当年炮弹皮蹭的,也是个念想。”
灶房外的晒谷场上,楚芽芽正踮脚往竹匾里铺草药。她的画本摊在旁边的石碾上,上面画着阿苗手里的陶罐,罐口飘着三缕药烟,每缕烟都画成了小人的形状,举着小旗子。
“阿苗快看!”楚芽芽举着画本跑过来,辫子上的野菊晃个不停,“我给药烟画了小翅膀,它们在说‘谢谢你记得我们’!”
阿苗凑过去看,画里的陶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像个胖乎乎的老人。她忽然想起早上李奶奶说的话——苏医生当年熬药时,总对着陶罐说话,说“这味药性子烈,得慢慢熬”,说“那味药怕火,得盖着盖子焖”。
“它真的会说话吗?”阿苗摸着陶罐,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会的!”楚芽芽肯定地点头,指着画本上的小人,“你听,风一吹,罐口不是在‘呜呜’响吗?那就是它在讲以前的事呢。”
两人正说着,阿木扛着捆新砍的竹枝从坡下走来,竹枝上还挂着片枯叶。“李奶奶让编个新的药晒架,”他把竹枝往地上一放,擦了把汗,“你们在说啥呢?神神秘秘的。”
“说陶罐呢。”阿苗把陶罐举给他看,“苏医生用它熬过药,里面还有药魂呢。”
阿木凑近闻了闻,皱了皱鼻子:“一股土腥味,哪有药魂?我昨天在山涧里看见个更老的罐子,比这个破多了,口都没了,里面住了只青蛙。”
“那是青蛙的家!”楚芽芽立刻反驳,“破罐子也是家啊,就像……就像咱们课堂漏风的窗户,修一修就能挡风。”
阿木挠挠头,蹲下来帮阿苗扶着陶罐:“那我编晒架的时候,给这罐子编个小棚子吧,免得下雨淋湿了。”
“好啊好啊!”楚芽芽立刻在画本上画了个带顶的小棚子,旁边画着阿木举着竹枝的样子,“还要在棚子上画个牌子,写‘药魂之家’!”
太阳爬到头顶时,叶爷爷背着药篓从山里回来,篓里装着刚采的柴胡和黄芩。他看见晒谷场上的三个孩子围着个旧陶罐忙活,竹枝搭的小棚子已经有了雏形,楚芽芽在给棚子画花纹,阿苗在往陶罐里添新采的艾草,阿木在削竹片当门帘。
“这罐子,”叶爷爷放下药篓,摸了摸罐口的麻线,“当年苏医生用它熬过治风寒的药,也熬过安神的汤。有次伤员太多,她三天三夜没合眼,就守着这罐子,一罐一罐地熬,药香飘得满沟都是,连野兽都绕着走。”
他从药篓里拿出块磨得光滑的青石,递给阿木:“用这个刻牌子吧,石头比木头经得住晒。”
阿木接过青石,忽然想起什么,往山里跑:“我去把山涧里那只青蛙的罐子也搬来!让它们做邻居!”
楚芽芽和阿苗对视一眼,跟着跑了过去。阳光洒在晒谷场上,旧陶罐蹲在新搭的竹棚下,罐口的药烟(其实是阿苗点燃的艾草香)慢悠悠地飘,像在笑。
叶爷爷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又看了看灶台上的陶罐,忽然觉得,所谓岁月,就是把一个又一个普通的物件,熬成带着体温的故事。就像这陶罐,它装过苦药,也盛过甜汤,被摔过,被补过,现在又被孩子们捧在手心——原来真正的传承,从不是把老东西供起来,而是让它们在新的光阴里,接着“活”下去。
傍晚时,阿木真的把山涧里的破罐子搬来了,里面的青蛙“呱呱”跳走了,他却宝贝似的抱着,罐口用布包着。“看!这个罐子上有花纹!”他把破罐子放在旧陶罐旁边,两个罐子一高一矮,像对老兄弟,“李奶奶说,这个可能是更早以前的,说不定是打仗时士兵用的水罐。”
楚芽芽立刻掏出画本,给两个罐子画合影,还在旁边画了颗大大的爱心。阿苗往破罐子里塞了把晒干的蒲公英:“这样它就不孤单了。”
夕阳把两个罐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段没说尽的话。灶房的烟筒里冒出新的炊烟,混着艾草的香,漫过晒谷场,漫过孩子们的笑声,漫过金穗沟的每道坡、每棵树。
叶爷爷站在坡上,看着那两个被孩子们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陶罐,忽然想起苏医生临走时说的话:“别总想着把过去装在盒子里,让它们晒晒太阳,吹吹风,和年轻人待在一起,才不会锈掉。”
他摸出怀里的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个“苏”字,是当年苏医生送他的。表针“滴答”转着,和灶房里陶罐熬药的“咕嘟”声,孩子们的笑闹声,凑成了一段新的调子。
原来,最好的光阴,从来不是锁在记忆里的,而是像陶罐里的药香,能顺着风,飘进每个愿意闻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