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沟的篱笆总在春天抽出新绿,楚芽芽去年插的蔷薇枝,今年已爬满半面墙,粉白的花苞缀在枝头,像串没拆封的珍珠。她踩着板凳往篱笆上绑竹条,想让藤蔓爬得更规整些,竹条上的毛刺勾住了她的蓝布褂子,扯出个小小的线头。
“慢点绑,”阿苗蹲在篱笆下拔草,指尖捏着株刚冒头的苦苣,“这蔷薇是野种,性子野得很,你越捆它越不肯长。”她把苦苣扔进竹篮,叶子上的露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个小小的湿痕,“我娘说植物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去年她在篱笆边种的丝瓜,没绑架子,倒顺着蔷薇爬得更高。”
楚芽芽撇撇嘴,还是把竹条绑得更牢了些:“李奶奶说篱笆得齐整,不然像没梳辫子的丫头。”她忽然指着篱笆根的泥土,“你看这土,是不是比别处黑?去年我埋了半筐玉米芯,李奶奶说能肥土。”
阿苗扒开泥土看了看,果然混着些细碎的玉米芯渣,几只潮虫正钻来钻去。“它们在帮忙松土呢,”她笑着说,“我娘总把烂菜叶埋在篱笆下,说这叫‘以旧养新’,就像用旧布打补丁,看着不好看,却实在。”
篱笆尽头的老榆树下,李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麻线穿过布层的“嗤啦”声,和蔷薇花苞绽开的轻响混在一起。看见两个孩子闹别扭,她放下针线笑:“别争了,去把去年的旧麻绳拿来,我教你们编‘光阴结’。”
楚芽芽跑回屋,抱来个装麻绳的陶罐,罐口缠着圈褪色的红绳——是李奶奶嫁过来时,她娘给她缠的,说能保平安。阿苗则从篱笆上摘下片老叶子,叶筋在阳光下像张细密的网。
“这结啊,得用三年以上的旧麻绳,”李奶奶抽出根褐色的麻绳,绳上的毛刺已被磨平,泛着温润的光,“新绳太脆,经不住风吹日晒。”她的手指在绳间穿梭,麻线很快绕出个菱形的结,“这叫‘平安结’,当年你楚爷爷在战场上,我就给他编了个,挂在枪套上。”
楚芽芽学着绕绳,手指被麻绳勒出红痕也不肯停,编出的结歪歪扭扭,像只受伤的蝴蝶。阿苗的手更巧些,她把蔷薇花瓣夹在绳结里,编出来的结带着点粉白,像裹着春天的影子。
“我娘说每个结都藏着日子,”阿苗举着自己编的结,对着光看,“绳圈松的地方,是日子过得慢;勒紧的地方,是忙着赶活计。”她忽然指着李奶奶编的结,“您这结里有个小疙瘩,是不是编的时候分神了?”
李奶奶笑了,指尖抚过那个小疙瘩:“那天你楚爷爷来信,说打了场胜仗,我高兴得手都抖了,绳头没捏紧,就留下这么个印子。”她把结系在篱笆上,风一吹,麻绳带着蔷薇香轻轻晃,“现在看来,倒像颗心呢。”
午后的阳光穿过蔷薇枝,在篱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楚芽芽忽然发现,去年绑篱笆的竹条上,已冒出圈圈年轮似的勒痕,像篱笆自己长出来的镯子。“它在长个子呢,”她惊呼着,跑去拿铅笔,把勒痕画在画本上,“等明年,这镯子就能再长一圈。”
阿苗则找来几块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嵌在篱笆的缝隙里——是她从溪边捡的,上面还留着点青花的纹路。“这样下雨时,瓷片能反光,”她说,“就像给篱笆戴了串星星。”
李奶奶看着她们忙活,又拿起麻绳编新的结。麻线在她膝间绕来绕去,像条游走的蛇,很快又编出个复杂的结,结尾拖着长长的流苏。“这叫‘团圆结’,”她说,“当年你沈奶奶总编这个,说等仗打完了,要给每个回家的人都系一个。”
夕阳把篱笆的影子拉得很长,蔷薇花苞在暮色里渐渐舒展,吐出淡淡的香。楚芽芽把画本摊在篱笆下,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结:平安结像展翅的鸟,团圆结像盛开的花,还有个歪扭的结,旁边写着“楚芽芽的第一只蝴蝶”。
阿苗摘下片刚绽开的蔷薇,插进李奶奶编的团圆结里,粉白的花瓣衬着褐色的麻绳,像幅活的画。“明天把叶爷爷叫来,”她说,“让他给每个结都起个名字。”
李奶奶点点头,把最后一个结系在篱笆最高处。风穿过结的流苏,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念着什么。远处的炊烟混着饭菜香飘过来,楚芽芽的肚子“咕咕”叫了,她拉着阿苗往屋里跑,竹篮里的苦苣晃悠着,像串绿色的铃铛。
篱笆在暮色里静静站着,满身的绳结被夕阳镀上金边,像挂满了光阴的勋章。那些旧麻绳勒出的痕,新蔷薇爬过的路,碎瓷片映出的光,都在说:日子就像这篱笆,看着是一根根散的竹条,其实早被看不见的结,缠成了团暖烘烘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