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沟的石磨总在清晨转起来，磨盘碾压玉米的“咯吱”声混着鸡鸣，像首古老的晨曲。李奶奶推着磨杆走，蓝布围裙在风里摆，磨盘上的玉米糊顺着纹路往下淌，在磨槽里积成条乳白的小河。
“再加把劲，”她回头喊正在添玉米的楚芽芽，“磨完这筐，给你做玉米饼，放两勺糖。”
楚芽芽踮着脚往磨眼里倒玉米，金黄的颗粒簌簌落下，惊得磨盘旁的老母鸡“咯咯”躲开。“李奶奶，这磨盘上的纹路像不像水波纹？”她指着磨盘上深浅不一的沟槽，“昨天阿苗说，这是老天爷画的年轮，转一圈就长一岁。”
李奶奶停下磨杆，用布擦了擦额头的汗。磨盘中央的轴眼磨得发亮，周围的沟槽确实像圈层层叠叠的圆，最外圈的纹路已经快磨平了，是几十年前磨豆子时留下的。“你太爷爷年轻时，就用这磨盘磨军粮，”她的手抚过磨盘边缘的缺口，那是被流弹崩的，“那时候没机器，全靠人推，他说磨盘转得越稳，军心就越齐。”
阿苗背着药篓从山上回来，篓里的紫菀捆得整整齐齐。她把篓子放在磨盘旁的石凳上，凑过来看磨玉米：“我娘说这磨盘的石头是‘活’的，能记住磨过的东西——春天磨新麦，夏天磨绿豆，秋天磨玉米，冬天磨红薯，它都记在纹路里呢。”
楚芽芽忽然指着磨槽里的玉米糊笑：“你看，它在笑呢！”还真像，玉米糊在沟槽里积出个弯弯的弧度，像咧开的嘴。
李奶奶重新推起磨杆，石磨转得匀速，磨盘摩擦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陈年的声响——有太爷爷推磨时的喘息，有当年伤员们围着磨盘喝粥的笑，还有楚芽芽小时候学推磨，摔在磨盘旁的哭鼻子声。
“当年你沈奶奶总在磨盘边看书，”李奶奶的声音随着磨杆起伏，“她说磨盘转起来像钟摆，能让人静下来。有次她看入了神，被磨杆撞了下，书掉进磨槽里，染了满身玉米糊，倒笑得比谁都欢。”
阿苗从药篓里掏出块半透明的石头，是她在山涧里捡的滑石，能磨出白色的粉。“我用这个给磨盘补缺口吧，”她用滑石在缺口处轻轻蹭，白色的粉末落在石缝里，像填了层雪，“我娘说石头也会疼，补一补就舒服了。”
楚芽芽拍手叫好，也学着阿苗的样子，用手指蘸着滑石粉在磨盘上画小人。小人举着磨杆，脚下的磨盘画得圆滚滚的，像个转动的太阳。“等会儿让叶爷爷来看，”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昨天镇上的铁匠来问，说要给磨盘装个铁轴，省得总磨石头，您说好不好？”
李奶奶摇了摇头，推磨的力道又稳了些：“不用。这木头轴子是你爷爷亲手做的，用的是后山的老槐树，说木头有韧性，能跟着磨盘一起‘喘气’。”她望着磨盘中央的轴眼，那里的木头被磨得发红，却仍结实，“就像人老了，骨头不如从前硬，但心气儿还在。”
日头爬到头顶时，玉米终于磨完了。李奶奶用刮板把磨槽里的玉米糊刮进陶盆，黄澄澄的糊里混着点滑石粉的白，像撒了把星星。“去喊叶爷爷来吃玉米饼，”她把盆递给楚芽芽，“就说磨盘新磨的，带着太阳的味道。”
楚芽芽和阿苗提着陶盆往学堂跑，路过溪边时，看见几只鸭子在水里扑腾，翅膀溅起的水花落在磨盘的倒影上，碎成一片晃悠的金。阿苗忽然指着水面笑：“磨盘在水里转呢！”可不是，水面的倒影随着波纹转动，真像磨盘在水里长了脚。
叶爷爷正在学堂的石桌上写春联，看见她们来，放下毛笔笑：“闻着香味就知道是新磨的玉米。”他看着盆里的玉米糊，忽然指着里面的滑石粉，“这是阿苗的手艺？补得比镇上的水泥还巧。”
阿苗的脸红了红：“我娘说石头认人，用心补的，它就肯长在一起。”
叶爷爷拿起块玉米饼，咬了口，甜香里带着点清润的滑石味。“当年我们在忘川谷，也用石头补过磨盘，”他望着窗外的磨盘，阳光正照在磨盘的年轮上，一圈圈泛着暖光，“那时候想着，等仗打赢了，要让这磨盘磨出全天下最香的粮食。”
现在，磨盘真的做到了。它转走了硝烟，转来了炊烟；转走了伤口，转来了甜饼；转走了一代人的青春，转来了孩子们的笑声。
傍晚时，楚芽芽和阿苗坐在磨盘上，分吃最后一块玉米饼。暮色给磨盘的年轮镀上金边，远处的山影像睡着的巨人。阿苗忽然说：“等明天，咱们磨绿豆吧，我娘说绿豆汤能解暑。”
楚芽芽点头，把饼渣喂给磨盘旁的老母鸡：“让磨盘也尝尝甜的。”
老母鸡啄着饼渣，磨盘在暮色里静静待着，像位沉默的老者，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纹路里，等着明天的太阳升起，再转着圈，讲给新的日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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