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青石碾子旁,斜倚着把旧木锨。锨柄被磨得发亮,泛着琥珀色的光,锨头的木板裂了道缝,用铜丝缠着,像道不肯愈合的伤疤。楚芽芽蹲在旁边,用麦秸杆往裂缝里塞,说要给木锨“补补身子”。
“别瞎折腾,”李奶奶抱着簸箕从粮仓出来,里面的玉米粒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这木锨比你爹岁数都大,当年你太爷爷用它扬过军粮,裂缝是被炮弹片崩的,补不好喽。”
楚芽芽缩回手,指尖触到锨柄上的刻痕——是几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像谁用指甲抠出来的。“这是啥?”
“是记事儿的印子,”李奶奶放下簸箕,用袖子擦了擦木锨上的灰,“扬一扬粮食,就刻一道,当年你太爷爷说,这是木锨在数自己干了多少活。”她忽然指着最深处的一道刻痕,“这道最深,是民国三十一年刻的,那年大旱,粮食不够吃,木锨扬得少,就刻得深。”
小石头背着半袋新收的谷子过来,袋子在肩上晃悠,像只沉甸甸的小包袱。“叶爷爷让我把谷子摊开晒,”他把袋子放在场边,看见木锨就眼睛一亮,“这锨能扬谷吗?我想学!”
“你还小,扬不动,”李奶奶笑着摇头,“扬锨得用巧劲,胳膊要稳,手腕要活,像你太爷爷那样,一扬就是大半辈子,谷糠飞得远,谷粒落得齐,比筛子还管用。”
阿苗挎着药篮从地头回来,篮里的紫苏叶还带着露水。她蹲在木锨旁,盯着裂缝里的铜丝看:“这铜丝是沈奶奶缠的吧?我娘说她总爱用铜丝修东西,说‘铜性韧,能拉住裂了的木头’。”
李奶奶点头:“可不是嘛。那年沈姑娘在药房翻药柜,碰倒了这木锨,锨头裂了道缝,她就找了截铜丝,一圈圈缠得整整齐齐,说‘木锨有功,不能让它坏了’。”
楚芽芽忽然想起画本上的空白页,赶紧掏出来,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木锨:锨柄上的刻痕要画得深,裂缝里的铜丝要缠得匀,连锨头边缘的小缺口都不放过——那是去年小石头学扬谷时,不小心磕在碾子上的。
“我要把它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以后木锨用坏了,就看画儿念想。”
“坏不了,”李奶奶拿起木锨,往谷堆里插了插,锨头“噗”地钻进谷堆,像把锋利的刀,“这木是老槐木,结实着呢,你太爷爷说,好木头通人性,只要好好待它,能陪人一辈子。”
日头升到头顶时,晒谷场上热闹起来。张爷爷扛着锄头来翻晒玉米,王婶端着簸箕来簸豆子,连镇长都提着茶壶过来,坐在场边的石碾上,看着大家忙活,说“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木锨怕是要多刻几道痕了”。
小石头学着大人的样子,抓起木锨往谷堆里插,脸憋得通红,锨头却只进去寸许。楚芽芽在旁边笑:“你看你,还没木锨力气大!”
小石头不服气,咬着牙再使劲,木锨忽然“咔哒”响了一声,裂缝里的铜丝松了半圈。他吓得赶紧松手,眼圈都红了:“我是不是把它弄坏了?”
“傻孩子,”阿苗走过来,掏出兜里的小铜钳,小心翼翼地把铜丝拧紧,“沈奶奶说,铜丝松了就再缠紧,木头累了就歇会儿,没那么娇气。”
李奶奶看着这一幕,忽然叹口气:“想当年,你太爷爷扬谷时,你爹就像小石头这么大,也总爱抢木锨,结果把锨柄摔出个小坑,被你太爷爷追着打了半条街,现在那坑还在呢。”她指着锨柄中段的一个小圆凹,“喏,就是这个。”
楚芽芽的铅笔顿了顿,在画本上添了个小小的圆凹,旁边写着“爹摔的坑”。阳光落在纸上,字迹被晒得暖暖的,像有温度似的。
午后的风卷起场边的谷糠,打着旋儿飞起来,像群白蝴蝶。叶爷爷背着药篓从山上下来,看见木锨就笑着说:“这老伙计还在啊?当年我刚到金穗沟,就是用它扬的第一把谷,手生得很,谷糠落了满身,被你太爷爷笑了半天。”
他拿起木锨,试了试手感,手腕轻轻一抖,锨头的谷子“呼”地扬起来,谷粒像金色的雨,落在铺好的苇席上,谷糠则被风吹向远处的草堆,真的分得清清楚楚。
“哇!”小石头拍着手喊,眼睛里满是羡慕。
“等你再长高点,我教你,”叶爷爷放下木锨,锨头在地上轻轻磕了磕,“扬谷不光是干活,也是跟粮食说话——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饱满的粒;你糊弄它,它就给你瘪壳子。”
楚芽芽的画本上,木锨的旁边多了个扬谷的人影:叶爷爷的背影要画得稳,扬起的谷子要画得散,连风里的谷糠都要画成小小的白点,像撒了把碎星星。
夕阳把晒谷场染成金红色时,大家开始收粮食。李奶奶用木锨把谷粒归拢到一起,锨头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跟土地说悄悄话。楚芽芽发现,木锨每归拢一下,锨柄上的刻痕就仿佛亮一点,像在回应李奶奶的话。
小石头帮着把粮食装袋,额头上的汗滴进谷堆里,“啪嗒”一声,像颗小水珠掉进了金海里。“我以后也要学扬谷,”他抹了把汗,眼睛亮晶晶的,“要让木锨多刻几道痕,比太爷爷的还多。”
阿苗把晒干的紫苏叶收进药篮,忽然指着木锨裂缝里的铜丝笑:“你们看,铜丝上沾了片谷糠,像给它戴了朵小花儿。”
还真像。那片浅黄的谷糠粘在铜丝上,风一吹就轻轻晃,像朵不肯掉的小绒花。楚芽芽赶紧在画本上添了这笔,心里忽然觉得,这把旧木锨一点都不旧——它的刻痕里藏着日子,裂缝里缠着念想,连锨头的小缺口,都盛着孩子们的笑声呢。
收完粮食,李奶奶把木锨靠回碾子旁,锨头朝着西坡的方向,像在眺望明年的麦田。楚芽芽的画本摊在石碾上,夕阳的金辉漫过纸面,把木锨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走着太爷爷扬谷的身影,走着沈奶奶缠铜丝的指尖,走着小石头学扬谷时趔趄的步子。
“明天还来晒谷吗?”小石头抱着空袋子问,眼睛还盯着木锨。
“来,”李奶奶拍了拍他的头,“让木锨接着干活,接着记事儿。”
夜风掠过晒谷场,木锨在碾子旁轻轻晃,锨柄上的刻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在数着天上的星星。楚芽芽把画本揣进怀里,觉得这把旧木锨真的像个老伙计,守着晒谷场,守着金穗沟的收成,也守着一代又一代人没说出口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