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青砖地被百年烟火熏得发黑，墙角的蛛网沾着细碎的面粉，在穿堂风里轻轻晃。李奶奶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那把传了三代的铜汤勺——勺柄包着层暗红色的竹篾，是太奶奶当年用旧竹椅的藤条缠的，握在手里温温的，不冰手。
“芽芽，递把柴火来。”李奶奶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像块浸了油的棉布，软乎乎的。
楚芽芽从灶门口的柴堆里抽了几根松枝，踮脚塞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把她的脸映得通红。铜汤勺就挂在灶台上方的铁钩上，勺身被火熏得发乌，却在光亮处泛着层温润的包浆，像块浸了岁月的老玉。
“这勺子比我爹岁数还大吧？”楚芽芽盯着汤勺，看勺沿那圈磨得发亮的边，“上次张爷爷说，他小时候就见太奶奶用它舀过腊八粥。”
“可不是，”李奶奶往锅里撒了把小米，用铜汤勺轻轻搅了搅，勺底刮过锅底的“沙沙”声，像在说悄悄话，“你太奶奶怀你爷爷那年，走了三十里山路，从镇上铁匠铺换来的。当时这勺子亮得能照见人，你太奶奶总说，铜器要养，越用越活泛。”
锅里的小米粥开始冒泡，李奶奶举起铜汤勺，舀起一勺，淡黄色的粥液顺着勺沿往下淌，在火光里划出细细的金线。“你看，”她把勺子递到楚芽芽眼前，“这勺底的纹路，是熬粥熬出来的，每道印子都记着哪年的小米更糯，哪年的豆子更鼓。”
楚芽芽伸手摸了摸勺底，果然有层细密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柜里翻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去年在河滩捡的几块鹅卵石，圆滚滚的，被她磨得光滑透亮。
“我用这个跟它比一比？”楚芽芽把鹅卵石放在灶台上，铜汤勺旁，一个青灰，一个金黄，倒像对沉默的老朋友。
李奶奶被逗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傻丫头，石头哪有铜勺懂人心？那年你爹发疹子，浑身烧得滚烫，就是用这勺子舀着草药水，一勺勺喂下去的。铜勺导热，我用凉水冰了又冰，才敢碰他的嘴。”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李奶奶添了根粗柴，火星子溅到灰里，像撒了把碎星。“后来你爹总说，他这辈子喝过最苦的药，是用最暖的勺子喂的。”
正说着，小石头背着半篓野菜从外面跑进来，裤脚沾着泥，鼻尖上挂着汗：“李奶奶，我挖着荠菜了！能做荠菜粥不？”他看见灶台上的铜汤勺，眼睛一亮，“这勺子能借我玩玩不？我想用它舀溪水里的小鱼。”
“可不行，”李奶奶把汤勺挂回铁钩，“这勺子是用来养人的，不是捞鱼的。你太爷爷当年在田里看苗，中暑晕过去，就是用它舀田埂边的泉水，一口口灌醒的。从那以后，它就只碰干净的吃食。”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荠菜放在案板上，忽然指着勺柄的竹篾：“这竹条松了，我帮您缠紧点？”他从兜里摸出根细麻绳，是娘给他绑野菜用的，灵巧地在勺柄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紧实的结。
“好孩子，”李奶奶摸了摸他的头，“你太奶奶当年缠这竹篾时，也像你这么手巧。她说，竹篾是‘骨’，铜是‘肉’，合在一起才是家的模样。”
楚芽芽蹲在灶膛前，用树枝拨了拨灰烬，忽然问：“太奶奶用它做过甜的吗？”
“做过啊，”李奶奶的声音软下来，像浸了蜜，“每年除夕，她都用这勺子调糖馅，说铜勺沾了糖气，来年家里就甜甜蜜蜜的。有年你爹偷吃糖馅，被她用勺柄轻轻敲了下额头，现在说起这事，你爹还直乐呢。”
锅里的粥香漫了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厨房里打着转。李奶奶盛出三碗粥，铜汤勺在碗沿轻轻一磕，多余的粥液就顺着勺身流回锅里，一点不浪费。“尝尝，”她把碗推给两个孩子，“用老勺子盛的粥，是不是更稠些？”
楚芽芽吹了吹，抿了一小口，小米的软糯里，仿佛真的多了点说不清的味道——像阳光晒过的棉被，像灶膛边的暖，像太奶奶留在铜勺上的温度。
午后，楚芽芽坐在灶台边画画，把铜汤勺画在纸上，特意把勺柄的竹篾画得粗粗的，还添了个小小的绳结，像小石头刚缠的那样。小石头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小鱼，说要画满一百条，等长大了，用新勺子舀给李奶奶看。
李奶奶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手里择着荠菜，眼睛却望着灶台上的铜汤勺，嘴角带着笑。风从厨房的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汤勺，它轻轻撞在铁钩上，发出“叮”的一声，像在回应什么。
楚芽芽忽然觉得，这铜汤勺哪里是件器物？它是太奶奶调过的糖馅，是爷爷喝过的药，是爹额头的轻敲，是小石头刚缠的绳结，是厨房里飘了百年的烟火气。它就像家里的一员，不说话，却把日子里的甜与暖，一勺勺都盛在心里呢。
傍晚时，阿苗来借酱油，看见灶台上的画，指着铜汤勺问：“这勺子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她从药篮里拿出片晒干的桂花，轻轻贴在画纸上的勺沿，“去年酿桂花酱时，太奶奶用它搅了整整一下午，勺底还沾着桂花香呢。”
楚芽芽看着画上的桂花，忽然觉得，这把老铜勺，其实从来都没老过。它盛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盛着厨房里的炊烟，盛着说不完的家常，永远都是暖暖的、亮亮的，像灶膛里永不熄灭的火。
灶膛的余烬渐渐暗了，铜汤勺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像颗藏在厨房的星星。楚芽芽把画纸小心地夹进画本，心里想着，明天要把太奶奶、爷爷、爹和小石头的故事，都写在画的旁边——毕竟，这勺子里盛着的，从来都不只是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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