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轱辘转了半上午,井绳在木轴上勒出深深的痕,像串刻在时光上的年轮。青石板铺就的井台被 generations(一代代人)的鞋底磨得发亮,边缘处有个不起眼的小坑,是当年李爷爷用凿子凿的,说是“让井水流得更顺些”。
二柱蹲在井台边,手里攥着个粗瓷碗,碗沿豁了个小口——这是他太爷爷传下来的,碗底印着朵模糊的桃花,据说当年是娶亲时的陪嫁。“柱子,把井水提上来些,你婶子要腌咸菜。”王大娘的声音从篱笆墙外飘过来,带着晒秋辣椒的呛香。
二柱应了声,抱起井边的木桶。桶梁上缠着圈旧布条,是去年冬天他娘用纳鞋底的线缠的,防止冻手。轱辘“吱呀”一声转起来,绳子带着木桶往下坠,井水“咚”地溅起水花,惊得趴在石板上的老黄猫抖了抖耳朵,慢悠悠地挪到太阳底下,把肚皮贴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这石板可有些年头了。”路过的陈爷爷拄着拐杖,往石板上敲了敲,“你太爷爷年轻时凿的,那会儿这块石头从山里运回来,用了八个人抬,走了整整一天。”他弯腰摸了摸石板上的纹路,“你看这上面的坑坑洼洼,都是日子磨出来的——春天下雨打滑,你奶奶总在这儿摔跟头;秋晒粮食时,你爹总爱在这上面打滚,说是比炕头还暖和。”
二柱把水倒进缸里,瓷碗放在石板上,碗底的桃花刚好对着石板上的一道裂纹。“陈爷爷,这裂纹是哪年裂的?”他指着那道像闪电似的缝,记得从小就有。
“民国三十六年的大旱,”陈爷爷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星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井快见底了,全村人轮流守着打水,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夜里下了场急雨,热胀冷缩,‘咔’地就裂了。你太爷爷心疼得直掉泪,说‘石头也会疼啊’,第二天就请石匠来补,用的是糯米灰浆,你看这接口,现在还牢牢实实的。”
说话间,三丫挎着竹篮过来,篮子里是刚摘的冬枣,红得像小灯笼。“二柱哥,娘让我来拿点井水湃枣,说这样甜。”她把枣倒进木盆,放在青石板上,水珠顺着石板的纹路往下淌,在小坑里积成小小的水镜,映着天上的流云。
“这石板比镜子还亮。”三丫用手指在水里划着圈,“我娘说,当年她跟我爹定亲,就在这井台边,我爹给她递了块花手帕,就放在这石板上,风吹都吹不动。”
二柱挠挠头,想起去年秋天,他偷偷把写给三丫的纸条压在石板下,后来三丫红着脸还给了他,纸条边缘都被石板的潮气浸得发皱。他赶紧岔开话题:“陈爷爷,您说这石板底下有啥?”
“有故事。”陈爷爷磕了磕烟斗,眼神悠远,“你太爷爷埋了坛酒在底下,说是等你爹成亲时挖出来,结果你爹成亲那天忙昏了头,忘了这茬。后来你娘过门,总念叨说‘酒香能从石板缝里飘出来’,其实啊,是她想喝两口了。”他哈哈大笑,拐杖在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去年我还跟你爹说,等你成亲时挖出来,看还能不能喝。”
二柱的脸“腾”地红了,三丫也低下头,手指揪着篮沿的布条。老黄猫忽然起身,踩着石板往篱笆墙挪,尾巴扫过瓷碗,碗“当啷”一声转了个圈,碗底的桃花刚好转到裂纹中间,像朵从缝里开出的花。
日头爬到头顶时,井台边热闹起来。李奶奶端着刚蒸的玉米饼子,放在石板上晾凉,饼香混着井水的清冽,馋得二柱直咽口水。“这石板凉,刚好给饼子降降温,”李奶奶拍了拍石板,“当年你爷爷总爱在这上面写毛笔字,说石板吸墨,写出来的字有筋骨。有次写‘福’字,墨太浓,渗进石板缝里,现在下雨时,那字还隐隐约约能看见呢。”
二柱蹲下去,果然在石板角落看到片深色的痕迹,像个模糊的“福”字。三丫也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二柱的胳膊,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又偷偷笑起来。
陈爷爷看着他们,忽然说:“这石板啊,看着硬邦邦的,其实比谁都软心肠。你看这小坑,是你小时候摔跟头磕出来的,现在下雨时总积着水,像个小眼睛看着你笑;这裂纹里的糯米灰浆,混着你太奶奶的头发丝,她总说‘让石头带着我的念想守着家’。”
傍晚收工时,二柱把井绳缠好,三丫帮着把瓷碗收进厨房。夕阳把石板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陈爷爷的拐杖倚在井边,烟斗里的余烬还在发亮,老黄猫蜷缩在石板中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二柱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家拿了把小凿子,在石板不起眼的地方轻轻刻了个小小的“柱”字,又刻了个“丫”字,两个字挨得紧紧的。三丫看见,红着脸抢过凿子,在旁边刻了颗歪歪扭扭的枣子。
井水在井里轻轻晃,映着天上的月牙。青石板上,新刻的字迹还带着白茬,混着旧的裂纹、老的坑洼,像串刚穿起来的珠子,把太爷爷的酒坛、奶奶的脚印、爹的童年和他们的小心思,都串在了一起。
王大娘站在篱笆墙外喊:“二柱,三丫,咸菜腌好了,来尝尝!”两人答应着跑过去,石板上的水珠被踩得四溅,像撒了把星星,落在他们身后,落在老黄猫的尾巴尖上,落在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故事里,轻轻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