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大梁上，悬着只褪色的铜风铃。铃身被岁月熏得发乌，铃舌上缠着圈细红绳，风穿过窗棂时，它便“叮铃叮铃”地晃，声儿脆得像碎冰，却总带着股说不清的沉郁，像谁在高处轻轻叹息。
楚芽芽搬着小板凳坐在堂下，仰着脖子数风铃上的纹路。铜铃边缘刻着缠枝莲，花瓣磨得快平了，只有花心还留着点凸起，像颗没褪尽的星。“李奶奶，这风铃是哪年挂的？”她的声音撞在祠堂的梁柱上，荡出细碎的回音。
李奶奶正用布擦拭供桌，布上沾着核桃油，把红木桌面擦得发亮。“比你爹还早呢，”她头也不抬地说，“是你沈奶奶嫁过来那年挂的，说‘风铃响，邪祟跑’，图个吉利。”她忽然指着风铃下方的梁木，“你看那道浅痕，是当年挂风铃时，绳子磨出来的，都快三十年了，还清晰着呢。”
小石头抱着本线装书跑进来，书页哗啦啦响，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爷爷让我把这书放回藏经阁，”他把书放在供桌上，眼睛盯着风铃直转，“这铃能摘下来看看吗？我想数数它有多少个铃铛。”
“可不行，”李奶奶放下布，拍了拍他的头，“当年你沈奶奶说，风铃得悬在梁上才灵验，摘下来就断了念想。有年祠堂翻修，木匠想把它取下来，你沈奶奶愣是站在梯子上护着，说‘这铃听了太多祷告，取下来会哭的’。”
阿苗背着药篓从后殿出来，篓里的艾叶捆得整整齐齐。她站在堂中，望着风铃出神：“我娘说，沈奶奶总爱在风铃下绣花，针脚跟着铃声走，绣出来的花样都带着颤音。”她忽然指着铃舌上的红绳，“这绳子是新换的吧？上次来还看见是蓝的。”
“是前儿换的，”李奶奶望着风铃，眼神软了些，“红绳是你太奶奶纳鞋底剩的，她说‘红绳能镇邪，让风铃响得更精神’。当年你沈奶奶绣嫁衣，也是用的这红绳，针脚里都缠着铃音呢。”
楚芽芽忽然踮起脚，想够到风铃垂下的绳穗。指尖还差寸许，风却恰在此时吹过，风铃猛地一晃，绳穗扫过她的脸颊，带着股淡淡的铜锈香，像谁在轻轻抚摸。“它动了！”她惊呼着，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
“是在跟你打招呼呢，”李奶奶笑着说，“你沈奶奶在时，风铃也总跟她亲。有次她生了病，躺了三天，风铃就三天没响，等她能下床了，铃儿‘叮’地一声就醒了，比谁都机灵。”
日头爬到窗棂时，祠堂里渐渐热闹起来。张大爷来摆供品，王婶来扫香灰，连邻村的老秀才都拄着拐杖来，站在堂下听风铃响，说“这铃音里有古韵，能润笔墨”。他铺开宣纸，蘸着墨汁写楹联，笔尖悬着时，总跟着铃音轻轻颤，写出的字竟带着种灵动的活气。
小石头凑过去看，见老秀才写的是“风摇铃动千年事，雨润堂深万代心”，字里行间仿佛真的藏着风铃的影子。“爷爷，这字会响吗？”他指着纸面问，眼睛里满是好奇。
老秀才被逗笑了，指着风铃说：“你听，铃儿在替字响呢。”果然，风过时，铃音与墨迹仿佛融在了一起，字里的横撇竖捺都跟着晃，像群在纸上跳舞的小人。
阿苗忽然从药篓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薄荷。“叶爷爷说，薄荷能清神，”她把薄荷放在供桌角落，“让风吹过的时候，铃音里带着点凉香，像沈奶奶当年绣的薄荷帕子。”
薄荷的清香混着铜锈味，随着铃音漫开来，祠堂里的烟火气仿佛都淡了些。楚芽芽掏出画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风铃的纹路要描得浅，红绳要拉得长，连梁木上的磨痕都要画得清清楚楚，像道凝固的时光。
“我要把它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以后铃儿不响了，就看画儿听声。”
“响不了，”李奶奶望着风铃，声音里带着笃定，“这铜是老铜，铃是灵铃，只要祠堂还在，风还吹，它就会一直响下去。你沈奶奶说过，风铃记着村里的事，每声铃响，都是在数日子呢——数着谁添了娃，谁盖了房，谁在田埂上摔了跤，谁在油灯下补衣裳。”
午后的风带着暖意，风铃响得越发欢实。楚芽芽发现，铃音其实有高有低：风小时像私语，风大时像歌唱，偶尔风打着旋儿过，铃儿还会“叮铃叮铃”地笑，像沈奶奶当年逗她玩时的模样。
小石头忽然趴在地上，耳朵贴着青砖听，说要听铃音钻进土里的声。楚芽芽也跟着学，果然听见地底下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有无数只小蚂蚁扛着铃音往深处跑，要把这声音埋进祠堂的根里。
叶爷爷背着药篓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他没出声，只是站在廊下，望着梁上的风铃，想起沈星遥临终前说的话：“别让铃儿寂寞，风停的时候，就跟它说说话，它听得懂人心。”
夕阳漫进祠堂时，风铃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供桌的香灰上，像条闪着光的路。楚芽芽把画本小心地放进袖袋，指尖还留着铃音的震颤。她忽然觉得，这风铃哪里是件器物？它是沈奶奶的笑，是太奶奶的线，是祠堂的心跳，是金穗沟的魂，在梁上悬了这么多年，把苦的、甜的、酸的、辣的，都酿成了铃音，轻轻摇，慢慢响，陪着一辈辈人，把日子过成了诗。
晚风渐起，风铃又开始轻轻晃，声儿比白天柔了些，像在哼着支古老的歌。李奶奶锁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月光落在铃身上，镀了层银，红绳在风里飘，像条通往天上的路。她忽然觉得，沈奶奶说不定就在那路的尽头，正听着铃音笑呢，笑得跟当年一样，眼里盛着星光，嘴角缠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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