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像老伙计在哼着跑调的歌。楚芽芽扶着积灰的扶手往上挪,鼻尖萦绕着旧书特有的油墨香,混着点潮湿的霉味——那是时光慢慢发酵的味道。二楼靠窗的位置,摞着几箱落满灰尘的账本,最顶上那本的牛皮封面已经开裂,用红绳捆着的绳结都褪成了浅粉色。
“这是光绪年间的账本?”她蹲下身,手指拂过封面的烫金小字,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忽然从账本缝里掉出张泛黄的纸,展开一看,是张手绘的粮仓分布图,墨迹晕染得像朵淡墨花,角落有行小字:“庚子年冬,余粮三百石,分与邻村五十石,留种二十石。”
“这字看着眼熟。”叶爷爷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包着层铜皮,磨得发亮。他弯腰捡起那张分布图,眯着眼看了半晌,“是你太爷爷的字,他年轻时管过村里的粮仓,这笔迹硬得像石头,我记得。”
楚芽芽凑过去看,果然见字迹棱角分明,和祠堂石碑上太爷爷题的“丰岁”二字如出一辙。她翻开封皮脆硬的账本,第一页就写着“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初一,收麦种五石,经手人:沈明远”——正是太爷爷的名字。纸页薄得像蝉翼,指尖稍一用力就可能戳破,上面用毛笔写的小楷却工工整整,连数字都带着股端正的劲儿。
“你看这处。”叶爷爷指着某页被虫蛀了个小洞的地方,“宣统三年那阵闹蝗灾,账本上记着‘日耗粮一升,全村省着吃,撑过了四十九天’。旁边还画了只小蝗虫,被打了个叉,你太爷爷当年也是个有趣的人。”
楚芽芽果然在虫洞旁边看到个歪歪扭扭的蝗虫,触须画得老长,身上被墨笔涂了个黑疙瘩,像被踩扁的模样。她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死蝗虫”,仿佛能摸到太爷爷画这画时的赌气劲儿。
楼梯又“吱呀”响了一声,小石头抱着个布包跑上来,布上绣着褪色的麦穗图案。“叶爷爷,楚姐姐,娘让我把这个送来——说是太奶奶当年记账用的算盘。”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算盘珠子碰撞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红木框子被磨得油光锃亮,算珠边缘都圆了。
“好东西。”叶爷爷接过算盘,拨了拨珠子,声音清透,“这是酸枝木的,沉得很。你太奶奶心细,每次算完账,都要把算盘擦得干干净净,你看这框子上的包浆,都是擦出来的。”
楚芽芽学着叶爷爷的样子拨了颗算珠,冰凉的珠子在掌心转动,忽然发现某颗算珠上刻着个极小的“安”字,像是用指甲盖划出来的。“叶爷爷,这字是太奶奶刻的吗?”
“嗯,”叶爷爷点头,眼神悠远,“她总说,记账不光是记数字,是记着一村人的平安。你太爷爷管粮仓,她就管算账,两人搭档了一辈子。有年山洪冲了仓库,账本湿了大半,你太奶奶跪在炕上烤了三天账本,手指都熏黑了,硬是把数字都补了回来。”
小石头趴在桌边,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指着某页问:“这‘给栓柱家赊三升米’是啥意思?栓柱是谁呀?”
“是村西头老栓家的爷爷,”叶爷爷笑了,“当年他媳妇生娃,家里揭不开锅,你太爷爷就赊了米给他,后来栓柱家秋收了,还的米比赊的多了半升,说‘沾了粮仓的福气,得多还点’。你看这账本后面记着‘收米三升半,栓柱家添丁,喜’,这‘喜’字写得比别的字都大。”
楚芽芽翻到后面,果然见“喜”字写得胖乎乎的,像个咧嘴笑的娃娃。她忽然注意到账本的纸页边缘,有不少浅浅的牙印,像是被老鼠啃过,却又没咬穿——大概是当年粮仓里的老鼠想偷粮食,先啃了账本解馋。叶爷爷说,这些牙印也算“特殊的批注”,证明账本守着粮仓,真的“见过世面”。
阿苗端着碗薄荷水上来,碗沿磕了个小豁口,却洗得干干净净。“娘说天热,让你们喝点凉的。”她把水放在账本旁边,忽然指着账本上的墨迹说,“这墨水颜色不一样呢,有的深有的浅。”
“那是因为有时用的是松烟墨,有时是油烟墨,”叶爷爷解释道,“松烟墨便宜,平时记账用;油烟墨亮,年底算总账时才舍得用。你太奶奶总说,日子得精打细算,墨都不能乱费。”他拿起那把酸枝木算盘,往账本上一放,算盘腿刚好卡在账本的缝隙里,像天生就该待在那儿,“你看,这算盘和账本,就像你太爷爷和太奶奶,少了谁都不行。”
楚芽芽忽然想把这些都画下来:开裂的账本、带“安”字的算珠、被虫蛀的蝗虫、胖嘟嘟的“喜”字,还有老鼠啃过的牙印。她掏出画本,笔尖刚碰到纸,就听见楼下传来李奶奶的声音:“芽芽,小石头,下来吃桃!刚从后院摘的,甜得很!”
“来啦!”楚芽芽应着,却舍不得合上书,叶爷爷看出她的心思,把账本往布包里一裹,递给她:“拿着吧,慢慢画。这账本记了一辈子的日子,也该让你们年轻人看看,以前的人是怎么把苦日子过甜的。”
小石头已经抱着算盘跑下楼了,楼梯又在哼那支跑调的歌。楚芽芽捧着布包,里面的账本和算盘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太爷爷和太奶奶在低声说话。她忽然觉得,这些旧物件不是死的,它们带着人的温度,记着一村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像串藏在时光里的珠子,轻轻一碰,就滚出满室的回忆。
走到楼梯拐角时,她回头望了眼藏经阁的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刚才放账本的地方,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个细碎的日子在轻轻摇晃。楼下传来李奶奶削桃的声音,“咔嚓”一声脆响,混着小石头的笑闹,和账本里记着的“庚子年冬”的艰涩、“栓柱家添丁”的欢喜,慢慢融在了一起,酿成了金穗沟独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