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的木梁上悬着盏旧油灯,玻璃罩子蒙着层灰,灯芯早已烧尽,只剩个焦黑的木芯,像截缩成一团的枯枝。楚芽芽踩着木凳把它摘下来时,灯座上的铜圈“当啷”掉在地上,滚到墙角的谷堆旁,沾了层金黄的谷糠。
“这灯可有年头了。”守磨坊的张爷爷拄着拐杖进来,拐杖头在青砖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我年轻时给地主磨面,就靠它照着干活。那会儿没电灯,一到夜里,这灯芯‘噼啪’响,光把谷堆照得跟铺了层金似的。”
楚芽芽用布擦着玻璃罩,灰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灯盏——是粗陶做的,边缘磕掉了块小角,盏底结着层厚厚的灯油垢,黑得发亮。“张爷爷,这灯油是菜籽油吗?”她想起奶奶的油壶,里面的油也是这么稠乎乎的。
“以前是,后来掺过桐油。”张爷爷坐在谷袋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抗战那阵缺油,就往菜籽油里兑桐油,烟大得很,熏得人眼睛疼,可也得用——夜里磨面不能停,前线的兵等着粮食呢。”他指着灯座上的刻痕,“你看这道道,是记着换了多少回灯芯,一道痕就是一夜的活。”
灯座是枣木做的,被手摸得泛着暗红色的光,上面刻着二十几道深浅不一的痕,最深的那道里还嵌着半粒谷壳。楚芽芽忽然发现,刻痕旁边有个歪歪扭扭的“盼”字,笔画里卡着点灯油垢,像用墨写的。
“这字是你太爷爷刻的。”张爷爷抽了口烟,“他当年在磨坊当伙计,磨面时总爱摸着灯座发呆,有天夜里忽然拿起凿子刻了这个字,说‘盼着仗早点打完,能在太阳底下磨面’。”
磨坊的石磨还在转,“咯吱咯吱”的声响里,楚芽芽仿佛看见太爷爷的影子——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弓着背推磨,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把“盼”字的影子投在谷堆上,像个跳动的火苗。
“后来呢?”她追问,指尖轻轻抠着“盼”字里的灯油垢。
“后来真盼到了。”张爷爷的声音软下来,“那天刚出太阳,他就把油灯摘下来,擦得干干净净,说‘以后不用摸黑干活了’。可真到了晚上,他又把灯挂回去,说‘亮着,心里踏实’。”
正说着,小石头抱着捆麦秸进来,麦秸上还沾着露水。“张爷爷,叶爷爷让我送点新麦秸来引火。”他看见油灯眼睛一亮,“这灯能点亮吗?我想看看它亮起来啥样。”
张爷爷笑着摇头:“灯芯早就干透了,点不着喽。”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根新搓的灯芯,“这是我前儿搓的,想着给灯换上,就算不亮,看着也像回事。”
楚芽芽小心翼翼地把新灯芯插进灯盏,灯芯是用棉线和麦秸混搓的,顶端缠着圈细麻,像个小小的火炬。张爷爷往灯盏里倒了点菜籽油,油面在灯光下泛着金波,把“盼”字的影子泡得软软的。
“你太爷爷说,好灯芯得有筋骨,棉线软,麦秸韧,混在一起才耐烧。”他用火柴在灯芯旁晃了晃,没点燃,“就这么看着,也挺好,比亮着时更有盼头。”
日头爬到窗棂时,磨坊里渐渐热闹起来。李奶奶来磨玉米面,王婶来碾黄豆,连镇上的摄影师都扛着相机来了,说要给旧油灯拍张照,放进“乡村老物件”展览里。
“这灯可不只是物件。”张爷爷摸着灯座说,“它见过磨面人的汗,听过石磨的歌,还藏着个‘盼’字呢。”摄影师按下快门时,石磨刚好转了一圈,油灯的光在镜头里晃,把“盼”字的影子印在了照片上。
楚芽芽忽然想把油灯画下来,掏出画本就画:灯座上的刻痕要画得深,“盼”字里的谷壳不能漏,连玻璃罩上的灰都要描出淡淡的白——就像它刚被摘下来时的样子。
“我要把它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以后磨坊拆了,就看画儿念想。”
“拆不了。”张爷爷拍了拍石磨,“石磨在,油灯在,磨坊就在。你太爷爷说,好物件能镇宅,这灯亮过那么多黑夜,早就把日子照暖了,拆不得。”
午后的阳光透过磨坊的窗,在地上投下油灯的影子,像个小小的月亮。楚芽芽看着画本上的油灯,忽然觉得那根新灯芯好像真的亮了——不是火苗,是太爷爷刻的“盼”字在发光,亮得能照见石磨上的纹路,照见谷堆里的虫鸣,照见一代代人磨出来的日子,金灿灿的,暖融融的。
石磨还在转,“咯吱咯吱”的声响里,油灯的影子随着光晃,把“盼”字的笔画拉得老长,像条通往天亮的路。楚芽芽把画本小心地放进兜里,觉得这盏旧油灯哪里是灯?它是太爷爷的念想,是张爷爷的牵挂,是藏在磨坊里的太阳,就算不亮,也把日子照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