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老井的青石板沿，被百年的井绳磨出了深深的凹槽，像圈刻在石头上的年轮。井旁立着个半人高的石臼，臼底积着层浅灰的粉末，不知是去年的谷壳还是前年的麦麸。
“这石臼可有年头了。”蹲在井边捶衣裳的三婶娘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嫁过来时，它就在这儿。听你太爷爷说，早先是给村里舂米用的，后来有了碾米机，就搁这儿盛井水浇菜了。”
楚芽芽伸手摸了摸石臼的边缘，冰凉的石面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掌心能感觉到细密的凿痕——那是当年石匠一锤一锤凿出来的，边缘虽已磨得圆润，深处的纹路仍倔强地显着手艺的温度。
“芽芽姐，你看这臼底！”放学归来的小虎子举着根狗尾巴草，指着石臼中央，“有字！”
楚芽芽俯下身，借着透过槐树叶的光斑细看，果然见臼底凹处刻着个模糊的“丰”字，笔画被常年的摩擦磨去了大半，只剩个隐约的轮廓，像枚被岁月啃过的印章。
“这字是你太爷爷刻的。”路过的老支书背着手，烟杆上的铜锅泛着包浆，“民国三十一年大旱，井快见底了，全村人跪着求雨时，他就在这儿凿了这个字，说‘哪怕只剩一捧土，也得盼个丰年’。”
楚芽芽指尖抚过那个“丰”字，忽然摸到臼壁内侧有圈浅浅的水痕，像条藏在石头里的河。三婶娘正在井台上晾菜干，见状笑道：“这石臼邪乎着呢，每次要下雨前，臼壁就会冒汗，比天气预报还准。”
正说着，小虎子忽然喊：“看！真冒汗了！”
果然，石臼内侧的水痕正一点点变深，原本干燥的凿痕里沁出细密的水珠，顺着石壁往下淌，在臼底积成小小的水洼。三婶娘赶紧把菜干往竹匾里拢：“得嘞，收衣裳去，这雨怕是说来就来。”
楚芽芽没动，她望着石臼里的水洼，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事——当年太爷爷凿完“丰”字的第三年，果然来了场透雨，地里的谷子收了往年的两倍，村里人就把石臼当“聚宝盆”，秋收后总要往臼里丢把新收的谷物，说是“喂饱石臼，来年更丰”。
“芽芽姐，你看我捡的！”小虎子从石臼角落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环，“像是从井绳上掉下来的。”
那铜环比拇指粗些，内侧刻着圈缠枝纹，楚芽芽擦去锈迹，看见环上还粘着小段断绳，是用麻和棉线混编的，粗粝的纤维里卡着几粒干瘪的谷子。“这是老井绳的环扣，”老支书凑过来看，“你太爷爷当年编井绳，总爱混点棉线，说‘麻结实，棉亲肤，握着不磨手’。”
说话间，风忽然卷着乌云压过来，井沿的青石板瞬间凉了半截。楚芽芽把铜环放进石臼，刚直起身，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砸在石臼里“咚咚”响，像无数只手在叩门。
她往家跑时，回头望了一眼——石臼里的“丰”字被雨水泡得愈发清晰，那几粒干瘪的谷子在雨水中渐渐发胀，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出芽来。井绳在风中剧烈摇晃，末端的铜环碰撞着井壁，发出“当啷”的声响，混着雨点打在石臼上的节奏，像首古老的歌谣。
跑到家门口时，奶奶正站在门廊下摘菜，见她回来笑着说：“刚把今年的新米丢了把进石臼，你太爷爷的规矩，可不能断。”
楚芽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觉得这石臼哪里是石头做的？它分明是活的——记着太爷爷的凿痕，藏着老井绳的温度，吞过无数次新谷的清香，还会用潮湿的呼吸预告风雨。它就这么蹲在老井旁，看着一代代人从井里打水，往臼里丢谷，把日子过成“丰”字的模样，一年又一年。
雨越下越大，她仿佛听见石臼在雨里轻轻哼着，哼的是太爷爷编绳时的调子，混着谷粒在雨水中舒展的微响，漫过青石板的凹槽，漫过井绳的断环，漫过小虎子捡铜环时蹦跳的脚印，漫进每一个盼着丰年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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