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的木轮在溪水的推动下吱呀转动，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闪着碎金般的光。楚芽芽踩着青石板路走近时，正看见李爷爷蹲在磨坊门口，手里攥着块粗布，一下下擦拭着磨盘边缘的凹槽——那里积着经年累月的麦麸，黑黄相间，像藏着无数个丰收的故事。
“李爷爷，今天磨新麦吗？”芽芽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磨坊的茅草顶，留下几声脆鸣。
李爷爷抬起头，皱纹里嵌着麦粉的白，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可不是，你爹让人送了两担新收的冬麦来，说要磨成最细的粉，给芽芽做你最爱吃的糖糕。”他指了指磨坊里正在转动的石磨，“你闻，这新麦的香，是不是比去年的更冲？”
芽芽凑近石磨，温热的麦粉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股清甜的生香。石磨上方的木架上，缠着圈粗麻绳，绳头系着块红布，李爷爷说那是二十年前，他刚接手磨坊时，老伴儿给系的，说能“镇住”总卡壳的磨盘。
“张婶子昨天还念叨，说你磨的麦粉比镇上粮站的细，做出来的馒头能捏出花来。”芽芽帮着把磨好的麦粉扫进竹筐，指尖沾了层白，像落了层薄雪。
磨坊深处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连接木轮和石磨的齿轮卡了下。李爷爷脸色一变，抄起墙角的润滑油罐就往里钻：“老伙计又闹脾气了。”
芽芽跟着进去，看见巨大的木齿轮咬合处卡着块小石子，磨得齿牙都发了白。李爷爷用铁钎小心翼翼地撬动石子，嘴里嘟囔着：“跟了你三十年，还是这么倔，一点沙子都容不得。”
齿轮慢慢松动，木轮重新转起来，带着石磨发出均匀的“咕噜”声，像老人沉稳的呼吸。芽芽盯着齿轮转动的轨迹，忽然发现每个齿牙的磨损程度都不一样——靠近轴心的齿牙几乎磨平，边缘的却还锋利，像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这齿轮换过好几次了吧？”她伸手轻轻碰了下缓慢转动的轮辐，木纹里还嵌着没清理干净的麦壳。
“换过三次了，”李爷爷直起身，额头的汗珠滴在齿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最早的那副是槐木做的，用了十年就朽了；后来换了枣木，硬是硬，却脆得很，冬天一冻就裂；现在这副是榆木的，你爹找木匠给加固过，说是能再撑五年。”
他指着齿轮旁的石壁，那里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记号，像串密码：“这是你太爷爷画的，每道杠代表磨了一百担麦子。你数数，多少道了？”
芽芽数着那些记号，数到第七十三道时停住了：“这么多？”
“可不是，”李爷爷的声音带着点自豪，“你太爷爷在时，这磨坊就是全村的命根子。饥荒年景，他把自家的口粮磨成粉，分给挨家挨户，自己却啃树皮。那时候齿轮转得慢，却从没停过。”
磨坊的门被推开，楚建国扛着半袋新麦走进来，麦袋上沾着露水：“李叔，新麦筛干净了，你过过眼。”他把麦袋放在石磨旁，麦粒滚落出来，饱满得像小珍珠。
“好麦子！”李爷爷抓起一把搓了搓，麦壳簌簌落下，“芽芽，来试试推磨？”
芽芽握住磨杆，冰凉的木头贴着掌心。楚建国在一旁扶着她的胳膊：“往前推，顺着木轮的劲儿，别硬来。”
石磨在推动下缓缓转动，新麦从磨眼漏下去，很快变成雪白的粉末，顺着磨盘的凹槽流进竹筐。芽芽的脚步跟着磨杆的节奏移动，听着木轮转动的“吱呀”声、麦粒碎裂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磨坊像个活着的老东西——木轮是它的心脏，齿轮是它的骨头，石磨是它的牙齿，吞进去的是麦子，吐出来的是日子。
“你看那面墙。”楚建国忽然指着磨坊的东山墙。
芽芽抬头，看见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纸，是些记账单和便条：“王二家，三升麦粉，秋后还”“李家丫头，换两斤玉米面”“建国欠，五斤”……字迹有大有小，墨迹有浓有淡，最新的一张是去年的，写着“芽芽，糖糕粉，记爹账上”。
“这是你太爷爷的账本，”李爷爷笑着说，“那时候大家都穷，赊账是常事，他就记在墙上，从没人赖过账。你爹小时候赊的粉，后来用三担新麦还的，说‘欠老磨坊的，不能欠’。”
楚建国摸着那些字迹，忽然低声说：“我小时候总偷跑到磨坊来，看太爷爷磨粉。他说，磨坊的齿轮转得越稳，日子就越踏实。”
正说着，磨坊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芽芽探头一看，是村里的几个孩子扛着小布袋来磨面，他们的裤脚沾着泥，却笑得一脸灿烂。李爷爷招呼他们进来，熟练地接过布袋，在墙上又添了道新的记号。
齿轮还在转，石磨还在磨，新麦的香气混着旧木的味道，在磨坊里弥漫。芽芽忽然明白，这老磨坊从来不是个冰冷的建筑，它是用无数个“一百担麦子”的记号、无数张赊账的纸条、无数双推过磨杆的手，一点点焐热的。就像那些磨损的齿轮，哪怕齿牙磨平了，转动起来的劲儿，却一点都没减——因为它磨的不只是麦子，是一代又一代人，想把日子磨得更细、更暖的念想。
夕阳把磨坊的影子拉得很长，木轮转动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缓慢旋转的钟。芽芽站在磨盘旁，看着新麦粉在竹筐里堆成小小的山，忽然觉得，所谓的传承，或许就藏在这吱呀作响的齿轮里，在每道被麦粉染白的皱纹里，在父亲说“欠老磨坊的不能欠”时，眼里闪过的郑重里。
而这老磨坊，会像那些不断更换的齿轮一样，带着新麦的香，继续转下去，直到把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十年的日子，都磨成温柔的粉末，撒进每个人的饭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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