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吊灯悬在穹顶中央,水晶切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雷蛰紧蹙的眉峰上。
他刚将最后一份公文的朱砂印按实,指尖还残留着墨香与朱砂的微凉,耳边就传来下属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片刻的安宁。三皇子雷狮又在大殿里闹起来了。
“又是他?”雷蛰捏着公文的指节泛白,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案几上那杯刚沏好的云雾茶还冒着热气,碧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可他连抿一口的功夫都没有。
昨夜处理边境急报到三更,晨光熹微时才阖眼片刻,此刻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
他起身时,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微的风。穿过回廊时,能听见前殿传来的瓷器碎裂声,夹杂着侍卫们慌张的劝阻。
雷蛰的脚步越来越沉,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像被风助燃的野火,顺着血脉一路烧到天灵盖。
他是真的想把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捆在身边,用锁链锁住脚踝,省得每天都要像救火队员似的收拾烂摊子。
“雷狮!”
当雷蛰踏进大殿时,视线瞬间被悬在半空的身影攫住。
雷狮正盘腿坐在鎏金吊灯的横梁上,墨紫色的短发被气流吹得微微颤动,挂在脖子上的围巾松松垮垮的,短裤下露出的小腿晃悠着,黑色长袜边缘卷出一圈俏皮的褶皱。
他听见声音的刹那,晃腿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按下暂停键的玩偶,随即缓缓扭过头来。
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委屈。
睫毛湿漉漉地垂着,鼻尖微微泛红,嘴唇抿成一个倔强的弧度,分明是“快来哄我”的神情,却偏要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雷蛰看着他悬在半空的脚,鞋尖蹭着吊灯雕花的金边,心头的火气突然被这副模样噎了回去,反倒生出几分荒谬的好笑。
“布伦达,”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尾音压得又轻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上面凉,也危险,下来好不好?”
“不好!”雷狮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戳中了最委屈的地方。他从清晨天刚亮就等在书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批阅公文的沙沙声,就悄悄爬到这盏最高的吊灯上。
他知道雷蛰处理完公务一定会经过这里。可等了整整三个时辰,等来的却是一声严厉的“雷狮”,这人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他吸了吸鼻子,泪珠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了个转,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像碎了一颗紫色的琉璃。
雷蛰的目光跟着那颗泪珠落地,指尖下意识蜷缩起来。
这副神情他太熟悉了,是幼时抢不到玩具的委屈,是闯了祸怕被责罚的倔强,是认定了“哥哥说话不算数”的失望。
他侧过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侍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侍卫躬身回话,声音压得极低:“回大皇子,三皇子殿下从早晨醒来起就在偏殿发脾气,砸了三套茶具,后来……就爬上那盏灯了。”
卯时……雷蛰的指尖在袖摆下轻轻叩击着,脑海里飞速回溯。
他记得清晨路过偏殿时,确实听见里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当时只当是哪个宫人笨手笨脚,竟没料到是雷狮。
直到看见少年赌气地别过脸,后颈那撮不服帖的软毛微微颤动,他才猛地想起什么,心口像是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
是那个未兑现的承诺。
昨日黄昏,雷狮刚醒来就抱着新得的战舰模型跑来找他,绛紫色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哥哥,你说过今晚陪我拼完它的!”
他当时正对着舆图核对边境布防,随口应了声“好”,却没料到深夜处理完公务回去时,那孩子已经抱着模型盒蜷在地毯上睡着了,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紫色的阴影,呼吸均匀得像晚风拂过湖面。
他当时蹲在旁边看了许久,终究是没舍得叫醒。
“布伦达,”雷蛰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像是怕惊扰了空中那团委屈的小身影,“是哥哥不对。”
他看见雷狮的耳朵动了动,知道对方在听,便继续说道,“昨天见你睡得沉,没舍得叫你。现在……哥哥带你去拼那艘‘暗影猎手号’,好不好?”
横梁上的身影僵了僵,没回头,却能看见他攥着吊灯雕花的手指松了些。
雷蛰眼底泛起笑意,又加了个筹码,语气带着点哄诱:“拼完之后,允许你吃半颗红心火龙果。”
话音未落,就见那抹紫色身影像只被惊动的雨燕,猛地转过身来。
刚才还盈在眼眶里的泪珠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亮晶晶的期待,只是嘴巴还硬着,撅得能挂住油瓶:“……一颗。”
“半颗。”雷蛰坚持,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一颗!”
“最多半颗,不然……”
“我跳了哦!”雷狮突然张开双臂,做出要往下扑的姿势。
“布伦达!”雷蛰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双臂,掌心向上对着横梁,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别闹,我接你。”
下一秒,轻盈的身影就像一片羽毛落进他怀里。雷蛰踉跄着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手臂被撞得发麻,却第一时间收紧了力道,将怀里的人牢牢圈住。
少年身上带着清晨的凉意,还有淡淡的奶香,是他惯用的沐浴露味道。雷狮把头埋在他颈窝,闷闷地说:“一颗火龙果,不许反悔。”
“……好。”雷蛰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指尖拂过他乱糟糟的发顶,“先下来,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抱着雷狮穿过回廊时,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斑。雷狮的脸颊贴着他的锁骨,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渗进来,带着点孩子气的黏人。
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看见素来严肃的大皇子抱着三皇子,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怀里的人,都识趣地低着头,没人敢出声。
他们的秘密基地藏在西翼阁楼的最顶层,是小时候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偷偷改造的。
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轻响,雷蛰抱着雷狮往上走时,特意避开了第三级会卡住的台阶。
推开那扇挂着“闲人免进”木牌的小门,暖黄色的灯光立刻涌了出来,照亮了满室的惊喜。
墙壁上贴满了手绘的星图,角落里堆着各种战舰模型的零件,空气中浮动着木头和胶水的味道,还有阳光晒过的暖意。
“把灯再开亮些。”雷蛰把雷狮放在地毯上,转身去拧墙上的旋钮。两盏嵌在房梁上的琉璃灯次第亮起,光线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淌过散落一地的积木。
雷狮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模型盒,把那些银色的零件倒在绒布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里,应该装在舰首。”雷蛰盘腿坐下,拿起一块弧形零件。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捏着小巧的零件时却格外轻柔。
雷狮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背,小声反驳:“不对,说明书上说这是推进器的侧翼。”
“你看反了,布伦达。”雷蛰把说明书转了个方向,指尖点在示意图上,“这里有箭头。”
少年不服气地皱起眉,却还是乖乖地按他说的做。暖灯的光晕落在两人发顶,将墨紫色的发丝染成温柔的金棕色。
他们背对着背坐着,雷蛰负责拼接舰体,雷狮专攻复杂的炮台,偶尔伸手到身后摸索对方身边的零件,指尖不经意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缩回去,随即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时间在零件的碰撞声里悄悄溜走,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把树影拉得老长。
当雷蛰把最后一根桅杆插进舰桥时,雷狮突然举着一个小小的银色舵盘凑过来,鼻尖上沾了点灰色的灰尘,像只偷吃东西的猫:“哥哥,你看这个!”
“嗯,做得很好。”雷蛰伸手替他擦掉鼻尖的灰,指尖触到的皮肤温热柔软。
雷狮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兽:“还要火龙果。”
“先去吃饭。”雷蛰无奈地站起身,却发现两人周围已经被散落的零件围得水泄不通,像是一片银色的沼泽。
他弯腰夹住雷狮的胳肢窝把人提起来,少年不满地蹬了蹬腿,手里还攥着一块没拼完的零件。
“小心点。”雷蛰抱着他往前走,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生怕踩到那些尖尖的积木。木质地板被踩得“咯吱”响,怀里的人却突然安静下来,小手轻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雷蛰低头时,正撞见那双紫色的眼睛望着他,里面盛着比暖灯更温柔的光。
“哥哥,”雷狮小声说,“明天还来拼吗?”
“嗯。”
“拉钩。”少年伸出小拇指,指尖泛着粉色。
雷蛰笑着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拉钩。”
下楼时,正撞见雷伊坐在餐厅的长桌旁。她刚结束下午的剑术训练,发梢还带着湿气,看见他们进来,只是挑了挑眉,目光在雷狮沾着灰尘的脸颊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切割盘中的牛排。
“训练结束了?”雷蛰把雷狮放在椅子上,替他拉开餐巾。
“嗯,加练了一个时辰。”雷伊的声音清冷,却在雷狮伸手去够面包篮时,不动声色地把篮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雷狮立刻忘了刚才的委屈,拿起一块牛角包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了点黄油。
雷蛰抽出纸巾替他擦掉,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雷伊看着这一幕,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轻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早上确实听侍卫说,布伦达因为哥哥没陪他拼模型,把偏殿的青瓷茶具砸了个稀巴烂。也知道雷蛰为了兑现承诺,特意推掉了下午的军务。
这对活宝兄弟,一个总爱用胡闹掩饰期待,一个总在严厉背后藏着纵容,倒也……挺有意思的。
晚餐在安静的氛围里结束。雷蛰送雷狮去上晚课,路过花园时,看见夕阳把云层染成了金红色。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说:“哥哥,等我们把‘暗影猎手号’拼好,就假装它飞到那颗星星上去了好不好?”
“好。”雷蛰摸了摸他的头,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快走吧,先生该等急了。”
雷狮蹦蹦跳跳地跑进学堂,临进门时又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雷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关上,才转身走向书房。
夜风带着花香拂过脸颊,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东西,是下午从秘密基地带出来的,一块雷狮没拼完的银色零件。
或许,明天可以早点处理完公务。他想。
毕竟,答应了布伦达的事,不能再食言了。
穹顶的鎏金吊灯依旧悬在那里,水晶切面折射着月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只是此刻再没人坐在上面闹脾气,只有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学堂里隐约的读书声,温柔得像一句未说出口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