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的链条在青石板路上咔嗒作响,林砚把帽檐压得很低,眼角的余光始终瞟着后视镜。晨雾像稀释的牛奶,把街景晕成模糊的色块,却挡不住那道若有若无的黑色影子——从后巷出来时,那辆轿车就远远缀着,不紧不慢,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老干所藏在城郊的槐树林里,铁门柱上爬满牵牛花,门岗室的大爷戴着老花镜,正慢悠悠地翻报纸。林砚报上顾长河的名字,大爷抬眼打量她片刻,指了指东边的青砖楼:“三单元二楼,顾老刚在花园打了太极,这会儿该回去喝茶了。”
楼道里飘着中药味,二楼西户的门虚掩着,传出收音机里的评剧唱腔。林砚敲了敲门,评剧声戛然而止,里面传来苍老却洪亮的声音:“谁?”
“顾爷爷,我是林修文的孙女,林砚。”
门开了道缝,露出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上下扫了她两遍。开门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便装,左手手腕不自然地弯着,虎口处有道很深的疤痕——那是老公安的标志,林砚在祖父的旧照片里见过同样的伤痕。
“进来。”顾长河侧身让她进门,反手锁了三道锁,“你祖父的事,我听说了。”
客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张泛黄的集体照,年轻的顾长河站在祖父旁边,两人都穿着公安制服,胸前的徽章闪着光。桌上的搪瓷缸印着“为人民服务”,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林砚掏出油纸包和那封信,刚要开口,顾长河却摆了摆手,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楼下的槐树林:“跟你来的那辆车,停在路口第三棵树后头。”
林砚的心猛地一缩。
“坐。”顾长河在藤椅上坐下,给自己续了杯茶,“三十年前你祖父被抓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他们说他包庇反革命,把他吊在槐树上打,他硬是没松口说苏明远藏在哪。”他的指节敲了敲桌面,“那批铀矿样本,到底藏在哪?”
林砚把拼合的玉佩放在桌上,断口处的纹路在晨光里连成完整的玉兰:“苏先生刻了字,三潭印月,第七桥洞,水落石出。”
顾长河的眼神沉了下去,端茶杯的手微微发抖:“西湖。他们果然把东西藏在了那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叠旧档案,“当年勘探队的名单,我一直留着。”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赵廷山,当时的队长,后来突然辞职下海,现在是做矿产生意的大老板。”
照片上的赵廷山穿着勘探队的制服,笑容满面地和苏明远握手,眼神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精明。林砚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笑面虎,藏獠牙。”
“那些人是赵廷山派来的?”
“多半是。”顾长河把档案推给她,“他找了三十年,就是怕苏明远留下的证据曝光。当年他私藏样本,苏明远发现后要举报,结果反被他扣了通敌的帽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我当年负责这案子,却被调去了外地,等我回来,苏明远已经死了,你祖父也被下放了。”
窗外的评剧声不知何时停了,楼道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在听动静。顾长河的目光瞬间绷紧,从枕头底下摸出把老式手枪,金属的冷光在晨光里闪了闪。
“别紧张。”他对林砚使了个眼色,提高声音,“这茶不错,你祖父生前就爱喝我这明前龙井。”
脚步声慢慢远去了。顾长河却没放下枪,反而走到书架前,用力推开最厚的那本《资治通鉴》,露出后面的暗格,里面是部老式电台:“我得把消息传出去,但不能用电话,他们肯定监听了。”
他开始调试电台,摩尔斯电码的滴滴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林砚看着他弯曲的左手,忽然明白这伤是怎么来的——祖父日记里提过,有位老公安为了保护证物,被打断了手筋。
“你得去西湖。”顾长河发完电报,转过身来,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赵廷山的人既然找到周老太,肯定也猜到样本在西湖。你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把东西取出来,交给省厅的人。”他从暗格里拿出张字条,“这是接头暗号,省厅的人会在第七桥洞等你,穿灰色风衣,戴黑框眼镜。”
林砚接过字条,上面写着:“三潭月,一壶秋。”
“那您呢?”
“我留在这里。”顾长河拍了拍腰间的枪,“他们以为抓了周老太就能问出线索,正好让他们转移注意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黄铜钥匙,“槐安里街口的‘老茶根’茶馆,后院有间储藏室,钥匙能打开。你去那里等消息,比住酒店安全。”
林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顾长河在身后说:“你祖父总说,有些债,要用一辈子来还。但有些正义,也得用一辈子来等。现在,该咱们还的时候了。”
她回头看了眼老人,他正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边。那道虎口的疤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像枚永不褪色的勋章。
离开老干所时,晨雾已经散了。林砚没骑三轮车,而是沿着槐树林的边缘走,果然在路口第三棵树下看到那辆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她拐进旁边的小巷,七绕八绕地走到公交站,跳上一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林砚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断口处的棱角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周老太说的话:“明远和你祖父,当年就像这两块断玉,看着是分开了,其实纹路早连在了一起。”
公交车在槐安里街口停下,林砚刚下车,就看见“老茶根”茶馆的幌子在风里摇。青石板铺的台阶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用紫砂壶慢悠悠地沏茶,正是那天在巷口收废品的老人。
他抬眼看见林砚,没说话,只是往后院的方向努了努嘴。林砚走过去,用黄铜钥匙打开储藏室的门,一股陈年的茶香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麻袋,上面印着“龙井”“碧螺春”的字样,麻袋后面藏着张行军床,床头摆着部老式电话。
她刚把油纸包藏进床板下,就听见前堂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呵斥:“顾老头那边没动静,肯定是把人藏在这附近了!”
林砚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闯进茶馆,为首的正是在苏先生家见过的那个,他手里捏着张照片,正对着老头比划:“见过这个女的吗?”
老头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客人多了去了,记不清喽。”
“搜!”男人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刻往后院冲来。
林砚猛地关紧储藏室的门,后背抵着门板,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麻袋上,忽然想起祖父说过,老茶馆的储藏室往往连着暗渠,是早年用来躲避兵祸的。
果然在最里面的麻袋后面,摸到块松动的木板。她刚掀开木板,就听见储藏室的门被撞开的巨响。
“人呢?”
“看,这里有个洞!”
林砚钻进暗渠,身后的手电筒光柱已经照了过来。暗渠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只能容一人匍匐前进,她摸索着往前爬,忽然摸到块冰凉的金属——是枚子弹壳,上面还带着锈迹,像许多年前留下的叹息。
前方传来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那是通往西湖的水道。而赵廷山的人,此刻就在身后不远处,像群闻到血腥味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