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陆沉举着相机在街角狂奔,镜头盖被雨水砸得噼啪作响。他的黑色帆布鞋踩过积水,裤脚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水,在裤腿上晕开深浅不一的痕迹。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为了拍摄冲入雨中了——客户催要一组“城市呼吸”主题的照片,但工作室的租金账单和母亲留下的老相机维修费,像两块沉铁压在他胸口。
拐进咖啡馆的瞬间,他撞上了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对方比他高出半个头,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衬衫袖口露出一截银表,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陆沉后退半步,相机险些磕到玻璃门。男人扶住他的胳膊稳住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短暂的热意让他想起母亲临终时握着他手的感觉。
“抱歉。”男人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商人的利落,却不像多数生意人那样急于撇清责任。陆沉抬头,看见对方镜片后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被雨水浸湿的核桃仁,透着疲惫的光。他下意识按下快门,却在对方皱眉的瞬间将相机藏到身后。相机带勒进掌心的纹路,那是母亲缝制的,针脚细密却早已磨得发白。
“你拍了我?”男人名叫周远,目光锐利却未显愠怒。他摘下眼镜擦拭水珠,动作间露出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是被长期加班熬出的瘦削。陆沉沉默着点头,指尖在相机屏幕上放大那张意外抓拍——雨水在周远镜片上形成模糊的光斑,而他扶伞的手背青筋微凸,仿佛正与某种无形压力对抗。照片右下角,咖啡馆的霓虹灯在水洼中倒映,扭曲成一道暧昧的红光。
“有意思。”周远掏出名片,“明锐科技市场总监。你拍的瞬间,比我的PPT真实多了。”陆沉瞥见名片角落的“周”字,想起上周客户提到的那个试图投资艺术项目的商人。他抿唇拒绝:“照片不卖。”男人的西装裤已被雨水浸透,却仍保持着挺直的姿态,像一株被移植到水泥地的竹子,根系在看不见的地方挣扎。
周远却轻笑:“我想要的不是商品。”他指了指陆沉相机上的防水套,那是用旧牛仔裤改制的,边缘磨损得厉害,“下周有个公益摄影展,主题是‘城市共生’。缺一组纪实作品,报酬按你的标准来。”陆沉的工作室租金已拖欠半月,母亲留下的老相机也快修不起。他攥紧相机带,最终将名片收入口袋。雨停了,周远伞骨上的水珠仍在滴落,陆沉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完美的商人身上,也有许多被现实压出的褶皱。
次日清晨,陆沉在工作室整理照片。这间位于老城区的旧厂房改造的工作室,墙面上挂着他拍的老巷、流浪猫和建筑工地的黄昏。角落里堆着未拆封的快递箱,其中一箱贴着“相机维修中心”的标签,他始终没舍得拆开。周远的信息突兀响起:“拍摄主题——城市中被遗忘的共生。比如老巷与高楼,流浪猫与写字楼。你感兴趣吗?”
他想起昨夜雨中周远伞下的身影,像一株被移植到水泥地的植物。陆沉回复:“成交。”放下手机时,他瞥见桌上母亲的照片,玻璃框边缘已蒙上灰尘。母亲曾说艺术家要像芦苇,风越大越要扎根。可如今的风,似乎要连根拔起。
第一次拍摄安排在废弃工业区。周远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袖口,露出小麦色的手臂——不像多数办公室白领那样苍白。他主动帮忙搬运器材,弯腰时脖颈的弧度绷得紧,像拉满的弓弦。陆沉捕捉到他搬运三脚架时手背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与西装革履的模样格格不入。
“你为什么拍这些?”周远指着陆沉镜头里锈蚀的管道与野花,“客户不会喜欢。”他的声音在空旷厂房里回荡,带着回声的疲惫。陆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因为真实。就像你西装下的疲惫,没人允许你展示,但你依然带着它行走。”周远怔住,镜片后的眼睛眯起,像在解析一道复杂的商业案例。片刻后才笑:“你比我想的更锋利。”
工业区的一角堆着废弃的电路板,陆沉架好相机,调整角度时,周远突然蹲下身,从瓦砾堆里捡起一块残缺的芯片。“我大学学电子工程。”他摩挲着芯片边缘,“后来被家里送去学商科。”陆沉的镜头对准了他手指的动作,在快门声中,周远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像两束在暗处试探的光。风从破窗吹进来,卷起他散落的发丝,陆沉突然觉得,这场景本身就像一幅被揉皱又摊平的画。
夕阳将工业区染成琥珀色时,周远靠在生锈的钢架上,突然问:“你害怕承诺吗?”陆沉的手指僵在相机上,想起父亲醉酒时那句“艺术家都是逃兵”。他摇头,却未回答。远处有野猫的叫声,像一根细针扎进寂静。周远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陆沉瞥见来电显示是“父亲”,他迅速按灭屏幕,动作快得像是要掐灭一团火。
归途地铁上,周远闭目养神,睫毛在光影中颤动。陆沉偷拍他,镜头却不小心录下他攥紧扶手的手——指节发白,仿佛地铁的摇晃会将他最后的平衡碾碎。这张照片最终未被用于展览,却成了两人故事的第一道褶皱。
深夜,陆沉在工作室修图。周远发来的短信不断弹出:“明天拍摄地点改到老巷,我查到有条巷子要被拆迁。”“需要准备红外相机吗?”“你上次说相机维修费是多少?”他一条条删掉未读消息,却在最后一条停下:“我讨厌被安排的人生,但好像已经习惯了。”陆沉盯着屏幕良久,回复:“摄影也是被安排的人生。但按下快门的瞬间,是自己的。”
窗外,城市霓虹在雨后的空气中泛着朦胧的光,像无数被揉皱又勉强摊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