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聘

嘉靖二十三年的雪，是带着棱角来的。

铅灰色的天压得很低，碎雪被北风卷着，斜斜地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用细沙打磨着琉璃。罗宜宁跪在佛堂的蒲团上，膝盖下的软垫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可裸露在外的指尖还是凉的。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只银镯子，圈口确实大了些，稍一抬手就顺着皓腕往下滑，在小臂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白痕，像雪落在皮肉上。

这镯子是陆嘉学去年生辰送的。那时他刚从江南回来，带了一船的新茶和绸缎，却在给她的生辰礼里混了这么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说是在码头市集上看见的，觉得雕的那几朵缠枝莲像她绣绷上的花样。她当时还笑他小气，转头却日日戴着，连沐浴时都舍不得摘——直到上一世临死前，这镯子被乱兵的刀劈成了两半，一半嵌在她掌心里，一半落在染血的雪地里。

“姑娘，宁远侯府来人了。”

丫鬟青禾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瑟缩，掀帘时带进一股寒气，佛堂里点着的檀香被这股冷风搅了搅，烟气打着旋儿往上飘，熏得罗宜宁眼角发涩。青禾捧着件灰鼠皮斗篷，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鼻尖冻得通红：“说是……送年前的节礼，两车呢，堆在门房快放不下了。”

罗宜宁捏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紫檀木的珠子被摩挲得发亮，硌得指腹有些发麻。自她三个月前从那场大火里“醒”过来，陆嘉学就再没踏足过罗家半步。起初是托人送些时新的玩意儿，后来便只剩这些不痛不痒的节礼，像在完成一项不得不走的过场。

她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该是在她的书房里。那时窗外的雪也下得这么大，他披着件月白锦袍，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替她抄那本被她撕了页的《心经》。墨汁在铜砚台里冻成了半凝固的糊状，他呵着白气，用银簪子一点点挑开，笔尖蘸了墨，一笔一划写得极慢，腕骨在锦袍的袖子里微微凸起，像雪地里露出的青石。

“放着吧。”罗宜宁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被寒气冻住了喉咙。佛龛上的长明灯芯“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忽明忽暗，像她此刻翻涌的心事。

青禾却没动，脚在原地碾了碾，嗫嚅道：“姑娘，那送东西的管事说……说侯府小公子，就在府门外站着呢。”

罗宜宁猛地抬头，琉璃灯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晃了晃，细碎的光粒在她瞳孔里跳荡。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陆嘉学穿月白锦袍的样子——那料子虽好，却不抗冻，雪落在上面会立刻融化，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此刻他若是站在府门外，那身袍子怕是早被风雪浸得透湿，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像一株被雪压弯的竹。

佛堂里的钟摆“滴答”响了一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清晰。罗宜宁看着佛龛上那尊鎏金观音像，忽然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团雪，又凉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