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悦国,是一座偌大的地处中原的繁华古国。
此国的昌盛能延续上百年 是因为每代国君手下都有一位聪颖的丞相。然而,自开国以来,这一位丞相的才识,才是真正的无人能及。
他的名字,叫明枝间,十九岁就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位丞相受国君的下令,在明昭街——皇城正街开办了一家大私塾,能进去听学的皆是皇亲国戚,朝廷大臣的孩子。和明枝间一同授学的是他从小的好友,出生书香世家,在朝廷的职位是副丞相,名叫冷无寻。
今天是私塾开设的第二个月,正是个深秋。
一般来说课程是这样安排的,上午两个时辰由明枝间授课,下午两个时辰则是冷无寻授教。不过最近,明枝间发现他时常迟到几分钟,每次回来都急急忙忙的,甚是奇怪,但是因为没有太耽误上课,明枝间也没有去询问。
直到今天,当冷无寻再次疾步而来时,明枝间发现他的玉佩不见了。
那块玉佩是和田玉,巴掌那么大,色彩洁丽无瑕,是冷无寻几年前生辰宴上他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
“无寻,你那块和田玉呢?”站在案桌前的明枝间放下手中的《诗经》询问道。冷无寻气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正要回答,明枝间看到他的胸前衣襟上有一小片乌黑的脏印,淡淡的像个手印,又多问了一句。
冷无寻的脸微红,不知是跑太急热的还是有点心虚红的。他摆摆手道:“没什么,我就是把玉佩收起来了而已,这个手印嘛……刚才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那个人手有点脏,才把我衣服弄成这样的。”
“那你最近怎么总晚来了?你干嘛去了,我记得刚开始那两周你都会提前来的啊?”
冷无寻想了想,道:“近些天有点累,睡了午觉,总需我的侍卫来叫醒我,所以来得晚了点,应该不碍事吧?”冷无寻抱歉的笑了一下。
名之间摇摇头,把《诗经》递过去,道:“那好吧,以后注意点,快上课吧。”冷无寻松了口气,接过书,掀起衣摆坐好,开始上课。
下午的课只上一个时辰多。
学生们高高兴兴的散学后,明枝间从偏室走出来,疑道:“无寻,你今天怎只讲一个时辰多?”他边收拾案桌边道:“我怕讲太多了他们学不懂,少讲一点好听得更明白,你说是吧?”明之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是吧?那……我先走啦。”冷无寻招一招手,转头匆匆离开,明枝间看到他这么急,在好奇心驱使下,打算过会儿去找他,于是关上私塾的门就走了。
在路上,正好看到冷无寻一路小跑着回到府内,出来时提着一包用棕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往明昭街偏巷走。明枝间记得那个偏巷有很多较穷的艺人,也就是比贫民窟稍好的地方,于是悄悄跟上去。
越接近那里就越能听见从巷子里传来了些二胡、琵琶和响板的声音。杂乱中又有一丝相同的规律。戚戚呕哑,婉转多心。明枝间探出头去。冷无寻和那些席地而坐、站着演奏的艺人们打过招呼后就进了旁边的小屋。
有点陈旧,窗口的糊纸破了几个洞,还有几根朽木,但是大体一看,却还算得上整洁。
“这位哥哥……”一个清朗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明知间回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黑色布衣少年,端着一个碗,空碗,看样子是个来讨铜板的。少年抬头名之间对上那静冷又炯炯有神的眼睛,愣了一愣。少年扎着凌乱的高马尾,却莫名感觉很干净,面容有一分稚气,脸上有些炭黑,但勉强看得出长相俊美,清冷又有攻意的俊美。
“这位哥哥,可以……给几个钱吗?”少年越说越小声,闷闷的吐出后面几个字。
明枝间于是伸手在袖内摸了摸,摸出随身携带的二两银子,轻轻放入他端的碗里,目送他远去。
当他还望向那个高高的身影离开的地方时,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肩。
“唉?枝间,你在这儿干嘛?”明枝间看见来人,松了口气,道:“刚才在街上逛呢,然后先前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找我讨钱,那你呢?怎么也在这儿?”面前这个年轻俊俏的男子,正是冷无寻。
见他都到这儿来了,冷无寻想着告诉他也没什么的,便道:“既然都在这儿遇见了嘛……那我告诉你吧,我最近一直来这里教一个孩子读书呢。其实就在上一个月,某日我在大街上闲逛,偶然看见一个孩子在台阶上坐着看人写字,看得很认真,我就对他有点兴趣,问了问之后我才知道他一直想读书,但是孤身一人,没父母,没家,没钱。我可怜他就每天带些东西,有时候送书,送银子。就……就当是帮了他吧。”
“能看看那孩子吗?”明枝间问。
冷无寻领他进了那间屋子,地上冰凉,铺着乱七八糟的茅草,抬头看,屋顶掉了一些瓦片,破烂。窗口边有张低矮的木桌,朽了一条腿,一个少年靠着淡淡的光,正在努力的识字,手边放着几本书,书下垫着大张的棕纸——是冷无寻不久前从府内带出来的那包东西吧。
“他叫什么名字?”
“常彦,十五岁了,他会识很多字,还会读诗,都是我教他的,他学东西很快,很聪明的。”冷无寻有点骄傲。
这时,常彦抬起头——一张清朗的脸,常彦穿着干净的布衣,衣服的针脚打满补丁。他笑着跑来:“无寻哥哥,你还没走吗?……唉?这位哥哥?”
简单介绍几句后,冷无寻便和他离开了。
大丞相府。
明知坚正在案前读书,冷无寻则在旁边抄诗。
“明天,让那孩子来上课吧。”明枝间头也不抬,目光仍留在书上。
冷无寻“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他。
“就是常彦啊。”仍旧继续看书“学费减半,剩的你自己出,毕竟你都教他那么久了。”冷无寻笑起来,调侃他:“没想到大丞相这么好,居然愿意让平民孩子进皇家私塾读书。”
“你若收养他,常彦便是皇家孩子了。”
不管怎么说,当天晚上冷无寻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大丞相府待到很晚,他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他去了那个巷子把常彦接到副丞相府内照料了。
第二天明枝间很早到了私塾。一进门就看到常彦,那孩子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双目明亮,好一个明朗少年郎。
下午的课刚上完,就接到圣旨,召明枝间和冷无寻前往皇宫。
“臣等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国君一挥手,士兵便关上了宿安宫的殿门出去了。士兵一离开,这位国君便撤去刚才那副威武的样子,招呼两位丞相坐到桌前。
“按照时日,两周后就是选拔武状元的日子了。两位爱卿是有眼光的,这个朕知道。所以……爱卿能暂停授教,替朕当一天考官吗?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关国家军力,两位爱卿会答应的,对吧?”
明枝间道:“陛下登基五年有余,阅过众多人才,当然比臣等更有眼光……”话没说完,国君急了:“大丞相,你可是国家重臣啊!爱卿说的那些人才朕可是没怎么亲自验过,当然还是二位爱卿当之无愧的如炬慧眼。难道……想违抗朕吗?”冷无寻可是绷不住了,道:“陛下,武状元若无特例,向来是由国君亲阅,前几年陛下也不是没选过,怎么……”
“朕不依。”
明枝间:“……”
“陛下,容臣说一句话……”明枝间道。
“爱卿请说!”
“不知是不是臣的错觉,陛下越来越……显出孩子气了。”国君不怒反喜,微微点头,道:“着实如此,所以二位爱卿?
“陛下,不可偷懒,认真阅考是您的职责,主考官是陛下本人。”明枝间道。国君发现自己的目的被看穿了,也不装了,但继续缠道:“朕知道……但是朕最近一点心思都没有。朕今年就把主考位给大丞相,副丞相就做次考官,朕嘛……在一边看看也一样,爱卿,朕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明枝间被说得激动的国君拉住衣襟,无奈,点点头。
国君龙颜大悦,亲自送他们出了宿安宫门。
由于要为两周后的武状元选拔作准备,他们不得不提前七日给私塾学生放了假,选拔前一周,又是清场又是备武器,还要点人数,虽然他们只需在一旁视察,但还是要多花时间在熟记考场规则——不止三篇文章的规则。
“终于知道国君为什么不愿阅考了……换我也不愿意。”冷无寻背的规条还没明枝间多呢,嘴上是这么抱怨,但还是按规矩老老实实记。
准备好所有事之后,算来第二天便是武考之日。
傍晚,秋风沁遍。
二人行于明昭正街,此时还很热闹,灯火阑珊,人语欢笑。四处的官榜张贴着招考武状元的官文,行人纷纷驻足,左右谈论,好不期待。
“明日主考官居然是大丞相而不是国君,这可真奇怪。”
“咱这大丞相年少有为呢,就今年一月份,一路升迁,从小书童当上大丞相,人才,人才啊!”
“还有呐!副丞相那也不是说当上就当上的,同样的年纪,从小的好友,真是天才!咱们召悦国可是不得了。”
“嗨!还不知道大丞相阅考严还是不严呐?”
路过的冷无寻和明枝间听到了这些。冷无寻笑着调侃:“嘿大丞相,你阅考严不严呐?”明枝间并不过多理会,摇头道:“只要有合格的,都留下来筛选出最优秀的。”冷无寻看了看他,撇嘴道:“你倒是开心点嘛,明天武考哎,今晚放松些吧。”
“怎么感觉,你越来越无趣了?不会是被那些经文麻木了吧?”冷无寻见他没理自己,郁闷起来。
“我去买糖了,你不要说话。”明枝间走向一家高大的糖铺。
“那我去别的地方喽!回头见。”明枝间没有回头,随便一招手。目光走进了糖铺里,糖铺装点很庄丽,而且到处是淡淡的香甜味。
店小二一看店里进来一位白衣的俊雅男子,立刻找到掌柜。掌柜忙不迭走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领着他去里屋。打开里屋的锁,向内一看,华美而宽大,两边有长桌,垫着白底蓝纹布,左摆各式各样的铜镜古董,右侧唯放着一外观精致的红木盒子,略大,隐隐有原木清芬。
盒子的扣环是纯金的,明枝间拉起扣环,里面分了三格。
玫瑰糖,橘糖,茉莉糖。
“这次的茉莉倒是不错。给。”明枝间拿起一颗茉莉糖赞了一句,然后从袖内取出二两银子付了账,还给了几角碎银当做小费,店掌柜喜笑颜开,毕恭毕敬地送明枝间出了店铺。
“大官人,欢迎下次光临!”掌柜远远道。
明枝间抱着糖盒漫无目的地走在喧闹的大街上。
悠然,他看见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几乎没什么人会路过的台阶上的黑色布衣少年。低首,束了略微凌乱的高马尾,手上拿着一个碗,内中几枚铜板,明枝间多看了一眼,有些面熟。
糖盒有点重,一只手怕是抱不起,于是他干脆放在地上,蹲着从袖内拿出所有银子,他把银子搁在盒上,一起抱起来,也没先去拍衣角尘土,走到少年面前,欠身把它们再次放到地上,双手把银子轻轻放入他碗里,少年微微抬眸,只看见一袭白衣的下半部分和脚边的红木盒子,有一双焚香沐雪的手把银子给了他。他低声道了句“谢谢”。
明枝间没有立刻离开,驻足几秒,蹲下身,从盒内拿出几块茉莉糖递过去。少年这次看到了,眼前这个人俊美温和,却又有几分洁冷,眼睛隐隐闪光,黑白分明,像极了北方无风无雨的晴夜,脸型清晰,下颚线立体。简直是个完美的儒雅丞相啊。
少年犹豫着接过,指尖僵硬,微微颤抖。他看了看这几颗糖,扁圆的透明糖身里有碎白茉莉花瓣。
少年再一抬头,明枝间却已离开。
低头看了看手。
“秋风竟这样深了啊……”他回过神,继续抱着糖盒。手心仍余一丝寒,刚才少年接过糖时碰到了他的手,冰的。
明枝间回到大丞相府,早早地便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