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佳鑫拖着半旧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合成材料路面，发出沉闷而疲惫的呻吟。雨水，冰冷粘稠，带着一股工业清洁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野兽皮毛混杂的腥气，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又顺着廉价风衣的领口滑进去，激起一片寒颤。他抬头，视线艰难地穿透这片由霓虹、水汽和悬浮广告屏交织而成的光怪陆离。
“兽都欢迎您！体验野性魅力，感受进化奇迹！”巨大的全息投影在摩天楼宇间变幻闪烁，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虚影对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无声咆哮，随即又化作一个巧笑倩兮、长着毛茸茸猫耳的女郎，推销着某种能量饮料。光影在邓佳鑫湿透的镜片上跳跃、扭曲，显得格外不真实。
空气是浑浊的。信息素、消毒水、廉价香水、食物香气、还有雨水冲刷不掉的、属于掠食者的那种原始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沉甸甸地罩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阻力。街道上，形态各异的兽人擦肩而过。一个顶着弯曲羊角的男人粗鲁地撞开他，鼻孔里喷出不屑的冷哼；旁边，几个穿着暴露、尾巴高高翘起的狐狸女郎聚在一起，尖利地笑着，目光扫过他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某种看新奇玩具般的玩味。她们身后拖着蓬松的尾巴，尖端染着夸张的荧光色。
这里是兽都第七区，“新月码头”——名字浪漫，却是著名的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也是像邓佳鑫这样初来乍到、囊中羞涩的人类或弱小兽人最容易落脚，也最容易消失的地方。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薄薄的电子聘书——第七区边缘一家小小的跨物种翻译事务所，那是他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唯一的锚点。他必须尽快找到那条藏在迷宫般巷子深处的“灰鼬巷”。
为了避开主路上那些肆无忌惮的窥探和明显不怀好意的推搡，邓佳鑫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岔路。光线骤然暗了下来，悬浮广告牌的光晕只能勉强勾勒出两侧高耸、墙面剥蚀的建筑物轮廓，上面布满了意义不明的涂鸦和深深的爪痕。雨水顺着锈蚀的管道和废弃的防火梯哗哗流淌，在坑洼的路面上汇聚成肮脏的水洼。空气里的腥臊气更浓了，混杂着垃圾腐败的酸臭。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被放大，带着空旷的回响，更显得四周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巷子越走越深，仿佛没有尽头。邓佳鑫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种被无形视线锁定的冰冷感觉沿着脊椎缓慢爬升。他猛地回头，身后只有一片被雨水模糊的黑暗，以及远处巷口微弱的光点。
错觉吗？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不安，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拐角，眼前骤然开阔了一点点，像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卸货区。几盏残破的、接触不良的瓦斯路灯发出昏黄、时断时续的光，勉强照亮堆叠的废弃金属货箱和几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处理箱。
也照亮了堵在卸货区出口处的三个身影。
三个兽人。站在中间的，块头最大，脖子粗短，覆盖着一层暗绿色的、疙疙瘩瘩的厚皮，像是某种变异的蜥蜴或者鳄鱼，粗壮的尾巴拖在身后浑浊的积水里。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发黄的尖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左边一个，身材瘦长佝偻，像只营养不良的鬣狗，脸上覆盖着稀疏的杂毛，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贪婪黄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邓佳鑫的行李箱，尖细的爪子神经质地抓挠着墙壁。右边那个，像座移动的小山，浑身覆盖着浓密的棕黑色硬毛，头顶两个短小的尖角，鼻子上穿着粗大的金属环，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腥气，是某种熊类兽人。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根从旁边货箱上掰下来的、带着锋利断口的金属管，目光在邓佳鑫身上扫视，如同在评估一块砧板上的肉。
“嘿，小点心，”蜥蜴人粗嘎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黑巷子里溜达？迷路了？需要‘热心’的本地人给你指指路吗？”他刻意加重了“热心”两个字，引来鬣狗兽人一阵刺耳的、不怀好意的尖笑。
邓佳鑫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冲上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墙壁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行李箱脱手，哐当一声倒在积水里。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我…我只是路过。”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摸索着个人终端上的紧急求救按钮。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体味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我的…我的终端有定位，朋友很快会过来接我。”他试图虚张声势。
“定位？朋友？”熊兽人嗤笑一声，声音像闷雷滚过。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邓佳鑫，金属管在手里转了个圈，断口闪烁着寒光。“新月码头这种地方，信号时有时无，你的‘朋友’怕是找不到你了。”他贪婪的目光落在邓佳鑫手腕上那个看起来还算值点钱的旧式腕表上，“至于你嘛…留点‘指路费’给我们兄弟，再陪我们好好‘聊聊’，说不定就放你走了。”
鬣狗兽人已经按捺不住，弓着背，喉咙里发出急切的低吼，涎水顺着嘴角滴落：“跟他废什么话！老大，那箱子！还有他身上的东西！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他舔了舔嘴唇，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兴奋。
蜥蜴老大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听见了？我兄弟性子急。”他猛地一挥手，“动手！”
鬣狗兽人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啸，第一个扑了上来！动作快得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尖利的爪子直抓向邓佳鑫的脸！熊兽人低吼着，抡起沉重的金属管，带着风声砸向邓佳鑫的腰腹！蜥蜴老大则狞笑着堵住唯一的退路，粗壮的尾巴在浑浊的水里不耐烦地甩动着，溅起恶臭的水花。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邓佳鑫的头顶。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思考，他几乎是凭借身体记忆猛地向旁边一滚，狼狈地避开鬣狗致命的抓挠。嗤啦一声，风衣的袖子被撕裂，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沉重的金属管擦着他的腰侧砸在墙壁上，火星四溅，碎石飞崩，砸在脸上生疼。他摔倒在冰冷刺骨、满是污水的泥泞里，腥臭的泥水呛入口鼻，眼前一片模糊。
“妈的，还挺能躲！”熊兽人怒吼，再次举起铁管。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攫住了邓佳鑫的心脏。他的手指在湿滑的终端屏幕上徒劳地滑动，求救信号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刺眼地闪烁着。完了…
就在这时——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甚至盖过了雨声和兽人粗重的喘息。像是金属簧片被轻轻拨动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韵律感。
三个兽人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齐齐僵住。熊兽人高举的铁管停在半空，鬣狗兽人扑击的姿势凝固成一个滑稽的定格，蜥蜴老大脸上的狞笑也瞬间冻结，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废弃卸货区！那并非纯粹的力量的压迫，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冰冷、更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东西——顶级掠食者降临的气息！冰冷、滑腻、带着死亡与剧毒的腥甜。
昏黄的、闪烁不定的瓦斯灯光下，卸货区深处那片最浓稠的阴影里，缓缓“流淌”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仿佛他原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此刻只是从夜色中分离出来。
那人身量极高，穿着剪裁精良的纯黑色长风衣，衣摆几乎垂到脚踝，在潮湿的夜风里纹丝不动。雨水顺着他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黑色短发滴落，滑过高挺而冰冷的鼻梁，落在那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用寒冰雕刻而成的神像，唯有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冰冷、非人质感的暗金色竖瞳。
瞳孔细窄如刀锋，此刻正毫无感情地锁定着场中的三个兽人。被那目光扫过，蜥蜴老大猛地一哆嗦，覆盖着厚皮的粗壮手臂上，鳞片竟然不由自主地炸开！鬣狗兽人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哀鸣的呜咽，夹紧了尾巴，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被天敌注视的恐惧。熊兽人手中的金属管哐当一声掉落在积水里，他庞大的身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货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冰冷的竖瞳微微转动，目光最终落在了泥水中狼狈不堪、脸上还沾着泥污和血痕的邓佳鑫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同情或关切，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物品般的、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落入掌中的、还算有趣的猎物。
邓佳鑫的心脏在那目光下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冰冷，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双非人的、冰冷的金色竖瞳攫住。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意，比地上的污水更刺骨百倍。
“滚。”
一个字。从黑衣男人那薄而苍白的唇间吐出。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的雨声和兽人粗重的喘息，清晰地刺入每一个生物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主宰的意志。
那声音本身，就是命令，就是判决。
蜥蜴老大脸上的恐惧瞬间扭曲，他想也不想，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嘶吼，转身就逃！他甚至顾不上那两个手下，粗壮的尾巴在泥水里疯狂摆动，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双眼睛，逃离这个存在！
鬣狗兽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濒死的呜咽。
熊兽人慢了半拍，巨大的身躯因为恐惧而显得笨拙，他惊恐地看了一眼那个黑衣男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瘫软的邓佳鑫，似乎还想挣扎着捡起那根金属管，但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不甘的咆哮，猛地撞开旁边的货箱，踉跄着追着同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里。
废弃的卸货区，瞬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以及邓佳鑫剧烈到几乎要炸裂的心跳声。他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让他浑身发软，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雨水和血腥的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阴影。
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纤尘不染的黑色皮鞋上。他没有看邓佳鑫，暗金色的竖瞳低垂着，目光落在刚才蜥蜴老大站立的地方。
那里，浑浊的积水中，漂浮着一缕极其细微的、暗绿色的东西——像是某种生物的鳞片碎屑。
男人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艺术品般的美感，却也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他戴着黑色的皮质手套，食指和中指间，不知何时夹着一枚小巧、造型奇异的金属打火机，通体漆黑，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边缘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哑光。
“嗒。”
又是那声轻响。打火机的翻盖被他用拇指轻轻顶开。
没有火焰冒出。
下一秒，一滴极其微小、近乎透明的液体，从打火机内部一个隐蔽的孔洞中精准地滴落。它无声无息地穿透雨幕，落入那片漂浮着暗绿鳞屑的积水里。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响起。水面瞬间腾起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烟。那片浑浊的水洼，连同漂浮的鳞屑，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彻底“抹除”，只留下一个边缘光滑、仿佛被强酸瞬间灼蚀过的、碗口大小的黑色浅坑，坑底甚至还在微微冒着残留的烟气。
冰冷的雨水落下，很快填满了那个小坑，仿佛刚才那令人胆寒的一幕从未发生。
邓佳鑫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瞬间被蚀穿的地面，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对这个小实验的结果很满意。他合上了打火机的翻盖，那声清脆的“嗒”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他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泥水中的邓佳鑫。
暗金色的竖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凝固的液态金属。那里面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一种穿透皮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都剖析清楚的审视。那目光掠过邓佳鑫脸上未干的泥污，手臂上被撕裂的伤口渗出的血丝，最后，停留在他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男人微微歪了下头，动作优雅而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他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像毒蛇露出獠牙前的预兆。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奇异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沙哑，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邓佳鑫的心上：
“邓、佳、鑫。”
他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锁链，缠绕上邓佳鑫的脖颈，让他瞬间窒息。
男人迈开了脚步。纯黑的皮鞋踩在肮脏的积水里，却奇异地没有溅起一丝泥点。他朝着邓佳鑫的方向，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来。无声无息，像一个从地狱深渊走来的索命使者，优雅而致命。
邓佳鑫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冰冷的、非人的金色竖瞳，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笼罩下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