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而冰冷的,像沉入深海。邓佳鑫在虚无中漂浮,意识混沌,只有手臂上那冻僵般的麻木感,如同一个锚点,固执地将他拉向现实。
“……体征不稳……低温……未知化合物……”
“……伤口……低温凝血……非标准疗法……”
“……中枢神经抑制……类蛇毒反应……”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地在耳边回荡。他努力想听清,却只觉得头痛欲裂,沉重的眼皮像被缝上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引来手臂伤口深处一阵尖锐的、被冰封的钝痛。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
模糊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更加清晰、温暖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干净的皂角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驱散了意识边缘的冰冷。
“邓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正是诊所门口那个医生。邓佳鑫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头顶一盏散发着柔和暖光的无影灯轮廓在晃动。几秒钟后,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他躺在一张铺着洁净白床单的诊疗床上。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小心地处理过,沾染的污泥被清理干净,露出了覆盖着那层诡异淡蓝色薄霜的创面。伤口边缘的皮肉在霜晶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质感,没有红肿,也没有再渗血,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感顽固地存在着。伤口周围插着几根细细的、连接着旁边一台闪烁着微光的仪器的金属探针,仪器屏幕上正跳动着复杂的波纹和数据。
视线移动,他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苏新皓医生。医生已经脱掉了白大褂,穿着一件简单的浅灰色高领毛衣,更显得气质温和儒雅。他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仪器屏幕的微光,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凝重,正仔细查看着仪器显示的数据。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苏…苏医生?” 邓佳鑫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是我,苏新皓。” 医生闻声,立刻将目光从仪器上移开,转向邓佳鑫,脸上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温和笑容,“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除了手臂的麻木感?”
邓佳鑫尝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手臂那令人不适的冰冷僵硬和全身被抽空般的虚弱无力,似乎没有其他剧痛。“就是…很冷…没力气…还有手…没有知觉…” 他艰难地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视这个小小的诊疗室。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草药的味道,靠墙的柜子里摆满了各种药瓶和医疗器械。
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诊疗室角落的一张椅子上。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极其漂亮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宽松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和浅咖色长裤,蜷在椅子里,像一只慵懒而矜贵的猫。他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柔软微卷的栗色短发下,露出一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鼻梁挺翘,唇色是自然的樱花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一种极其清透的琥珀色,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静静地望着诊疗床上的邓佳鑫。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半旧的玩偶熊,下巴搁在熊脑袋上,姿态看起来放松无害,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稚气。但当邓佳鑫的目光与他对上时,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快得像是错觉。
“他是?” 邓佳鑫下意识地问,被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让他有些不自在。
“哦,这位是朱志鑫,” 苏新皓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医生对长期病患的熟稔,但邓佳鑫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他身体不太好,晚上容易心悸失眠,常在我这里做理疗,顺便…嗯,陪我说说话。” 他顿了一下,转向朱志鑫,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志鑫,这位是邓佳鑫先生,新来的翻译员。他受了伤,需要休息,别太打扰他。”
朱志鑫闻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立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抱着玩偶熊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苏医生…我没有打扰呀…我只是担心这位…邓先生…他看起来好可怜哦…” 他微微歪着头,目光再次落在邓佳鑫手臂那诡异的伤口上,琥珀色的瞳孔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和担忧,“那个蓝色的…冰冰的东西…是什么呀?看起来好痛的样子…”
邓佳鑫被他那纯然无辜的眼神看得一愣,心里的那点不自在瞬间被一种“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的念头取代。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和关心?
苏新皓显然对朱志鑫这种“关心”习以为常,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再次温声道:“是邓先生遇到了一些意外。好了,你安静坐一会儿,我要给他做个详细的检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朱志鑫乖巧地点点头,把脸埋进玩偶熊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像只等待投喂的猫。
苏新皓这才将注意力完全转回邓佳鑫身上,表情重新变得严肃:“邓先生,我必须知道,你手臂上的伤口,以及这种…‘低温凝血’状态,是怎么造成的?是谁对你用了这个?” 他指着仪器屏幕上一条异常平直、几乎没有波动的低温曲线,以及旁边标注着“未知生物碱活性残留”的分析结果,语气凝重,“这绝不是常规的医疗手段。这种化合物非常罕见,具有强效的神经抑制和超低温凝血特性,同时…它似乎带有某种生物标记特性,与已知的几种剧毒蛇类的毒液代谢产物有…部分同源性。”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邓佳鑫,“那个人,是不是…有着非人的特征?比如,眼睛?”
邓佳鑫的心脏猛地一沉!苏新皓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拼命想要遗忘的记忆闸门。冰冷的雨夜,肮脏的卸货区,三个狰狞的兽人,还有…那个如同深渊般降临的男人!暗金色的、冰冷的竖瞳!那诡异滴落的透明液体蚀穿地面的恐怖景象!那粒瞬间气化、带来刺骨冰寒的淡蓝色晶体!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警告——“学会识别真正的危险,邓佳鑫。下一次,未必有运气。”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危险感。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朱志鑫——那个漂亮的少年依旧抱着玩偶熊,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见底,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只是专注地玩着熊耳朵。
能说吗?在一个陌生的医生面前,甚至还有一个陌生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在场的情况下?那个蛇一样的男人…他拿走了一切!他会不会…就在某个地方盯着?那句警告言犹在耳!
邓佳鑫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
苏新皓立刻察觉到了他剧烈的恐惧反应。医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忧虑。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只是伸手,动作极其轻柔地调整了一下邓佳鑫手臂上的探针位置,语气放缓:“别怕,你现在很安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理解。” 他从旁边推来的小推车上拿起一支装着透明药液的注射器,“我先给你注射一针温和的舒缓剂和营养剂,帮助你稳定体温和情绪,补充体力。这种未知化合物的代谢需要时间,我会持续监测。至于伤口…” 他皱眉看着那层顽固的淡蓝霜晶,“在它自然脱落之前,外力清除可能会引发不可控的神经反应。只能等。”
针尖刺破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冰凉的药液缓缓推入血管。一股温和的暖流随着药液扩散开来,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得到了一丝舒缓,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谢…谢谢苏医生…” 邓佳鑫虚弱地道谢,眼皮再次变得沉重。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意识渐渐模糊。在沉入昏睡之前,他最后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苏新皓转身走向了角落里的朱志鑫,而朱志鑫则仰着脸,对医生露出了一个极其甜美、带着依赖的笑容,小声地说着什么。
然后,黑暗再次温柔地笼罩了他。
这一次,没有冰冷刺骨的雨水和绝望的恐惧。只有诊所里恒定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和消毒水混合着淡淡草药的气息。
然而,在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界,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清冽气味,混合着冰冷的薄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如同幽灵般钻入他的鼻腔。
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味道!
邓佳鑫猛地一个激灵,在昏睡的深渊边缘挣扎了一下,却无法挣脱药力的束缚。那冰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他的意识深处。昏沉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光芒的暗金色竖瞳,还有那枚纯黑的、不断发出“嗒”、“嗒”轻响的打火机…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梦境的脆响,似乎就在耳边。
邓佳鑫在昏睡中不安地蹙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