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铁星港

星穹列车的警报声像根生锈的发条，在驾驶舱里断断续续地转着圈。

姬子摘下护目镜，指节叩了叩主控台边缘的裂纹——那是上次在雅利洛-VI迫降时留下的纪念。屏幕上跳动的红光正舔舐着一串陌生坐标，数据流像被狂风撕扯的纸带，在三维星图边缘扭曲成怪异的结。

“不是星际和平公司的加密频段，”她指尖划过冷硬的金属面板，烟灰缸里的火星随着列车轻微的颠簸明灭，“也不是仙舟的信标……这信号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

三月七抱着相机凑过来，镜头差点怼到屏幕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哇，这颗星球的颜色好奇怪，像被泡在铁锈水里的糖球。”她按下快门，相机却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吐出的照片上只有一片混沌的赤红，“欸？坏了？”

“不是相机的问题。”丹恒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他正站在星图投影的阴影里，手指悬在虚拟的星球模型上方。那模型表面布满蛛网状的暗色纹路，像某种金属腐蚀病正在蔓延。“这颗星球不在已知星图上，数据库里只有星际和平公司五十年前的废弃采矿登记——编号ES-09，官方名称‘埃索斯’，标注是‘资源枯竭，生态崩溃，已除名’。”

开拓者把最后一口能量棒塞进嘴里，包装袋捏成球精准投进回收箱。“‘除名’的星球还会发信号？而且这信号强度……”他指了指屏幕上突然飙升的峰值，红光几乎要溢出边框，“像是在喊救命。”

瓦尔特·杨从书架后转出来，手里的书还夹着书签。“更像是‘求救’和‘警告’的混合体。”他走到主控台前，指尖在数据流中轻轻一点，混乱的信号突然剥离出一段微弱的音频，“这是……机械义体的摩斯电码？”

电流声中，断断续续的音节像垂死的齿轮在转动：“……锈蚀……蔓延……汤海……它在醒来……”

“汤海？”丹恒的瞳孔微缩，这个词像根针，猝不及防刺中了某个被封印的角落。他下意识按住手腕——那里的鳞片印记在刚才信号爆发时，曾短暂地发烫。

姬子重新戴上护目镜，烟卷在唇间弯出个弧度。“看来我们的下一站有了。”她拉动操纵杆，星穹列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像头苏醒的巨兽，“把坐标输进去，让‘锈铁糖球’看看谁来了。”

埃索斯的大气层像层凝固的血痂。

当星穹列车冲破赤红云层时，开拓者才明白三月七的形容有多贴切。这颗星球的大陆被暗褐色的金属覆盖，无数采矿平台的残骸像折断的肋骨戳向天空，锈色的沙粒在风里打着旋，把远处的城市轮廓磨成了模糊的剪影。

“大气成分百分之七十是氧化铁，”瓦尔特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剩下的……检测到微量反物质辐射。”

丹恒站在列车的观测甲板上，指尖贴着冰冷的舷窗。下方的城市废墟里，某种金属结构正在缓慢蠕动，像无数锈蚀的蛇缠绕着摩天楼的骨架。“那些不是自然形成的建筑，”他的视线落在城市中心那座扭曲的尖塔上，塔身表面的纹路让他喉头发紧——那和他记忆碎片里，建木根系的脉络有着诡异的相似，“是义体化的共生体。”

“义体化？”三月七的相机这次终于正常工作，屏幕上能清晰看到废墟间移动的阴影，“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把自己改造成机器了？”

“或者说，是机器把人‘同化’了。”姬子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探测器传回的画面显示，表层区域有反物质军团的活动痕迹，但它们的形态和我们之前遇到的不一样——像是被这颗星球的锈病感染了。”

列车在一片相对完整的起降平台上空悬停。平台边缘的标识牌上，“埃索斯矿业中心”的字样已被锈迹啃噬得只剩残笔。开拓者握紧腰间的光刃，金属手柄传来熟悉的震动：“我和丹恒先下去侦查？”

“等等。”丹恒突然抬手，目光锁定平台西侧的断裂天桥。那里的阴影里有个细微的反光点，正随着他们的谈话节奏轻微移动，“有人。”

话音未落，一道银灰色的影子突然从天桥残骸后窜出。那是个穿着改装防护服的身影，右臂是闪烁着冷光的机械义肢，末端弹出的刀刃在锈色天光下划出道弧线，直扑向悬停的列车——却在接触到列车防护罩的瞬间被弹飞出去，重重摔在金属地面上。

“反物质军团的走狗？”那人的声音透过破损的头盔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哑，机械义肢在地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还是星际和平公司派来收尸的？”

三月七举着相机对准她，突然“咦”了一声。那人防护服的左臂绣着个破损的徽章，图案是只衔着齿轮的飞鸟——和她在列车仓库里找到的某块旧铭牌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开拓者按下紧急降落的按钮，光刃在手中嗡鸣着展开。“我们是星穹列车的人，”他看着那人机械义肢关节处隐约透出的微光，瞳孔微微收缩——那光芒的频率，竟和自己体内星核的脉动产生了共振，“来查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机械义肢突然停止了动作。那人缓缓抬起头，头盔的面罩滑下，露出张被划痕和油污覆盖的脸。她的左眼是暗金色的机械瞳孔，此刻正死死盯着开拓者胸前——那里的星核正透过衣物，散发出微弱的蓝光。

“星核……”她的机械义肢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关节处的金属皮肤崩裂，露出里面嵌着的一块菱形碎片。碎片在接触到星核光芒的瞬间亮起，投射出流动的纹路，像条微型的星河在金属间蜿蜒，“你们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丹恒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块碎片上流动的光芒，分明带着“不朽”命途独有的韵律，但其中又混杂着某种腐烂的气息——就像被霉菌侵蚀的珍珠，在腐朽中维持着诡异的璀璨。

“你是谁？”他向前一步，后腰的长枪隐隐发烫，“这块碎片是从哪里来的？”

“莱拉。”女人——莱拉——扯掉破损的头盔，露出被义体化改造的左耳，“埃索斯抵抗组织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她的机械义肢指向城市中心那座扭曲的尖塔，瞳孔里的暗金光芒剧烈闪烁，“至于这东西……它来自‘汤海’的坟场，而现在，坟里的东西要爬出来了。”

话音刚落，尖塔顶端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整座锈铁城市像被唤醒的巨兽，所有蠕动的金属结构同时转向，无数双机械眼在废墟深处亮起，如同蛰伏的狼群睁开了眼睛。

星穹列车的警报声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发条声，而是持续不断的尖啸——主控台的屏幕上，反物质军团的标识正以几何倍数激增，它们的移动轨迹在地图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起降平台牢牢罩在中央。

莱拉的机械义肢突然指向开拓者身后，那里的金属地面正在隆起，锈屑像沸腾的水般翻滚。“小心！”她扑过来将开拓者撞开，自己的机械义肢却被突然钻出的金属藤蔓缠住——那藤蔓表面布满反物质结晶，接触的瞬间就开始腐蚀义肢的装甲，“是‘锈蚀种’！它们以星核能量为食！”

开拓者的光刃斩断藤蔓的瞬间，丹恒的长枪已刺破云层。水流般的蓝光在枪尖凝聚，却在接触到藤蔓的刹那诡异地扭曲——一小片黑色的鳞片爬上他的手背，带着冰冷的触感，将水流冻结成暗紫色的冰晶。

“丹恒？”三月七的相机记录下了这诡异的一幕，屏幕上，丹恒手背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你的手……”

丹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越过涌动的金属藤蔓，落在城市中心的尖塔顶端。那里的红光中，似乎有个巨大的阴影正在缓缓舒展，鳞片的冰凉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脑海里突然炸开一段破碎的记忆——

【“……汤海的支流必须封印……它会吞噬所有轮回……”】

【“……黑色的龙鳞是诅咒……也是钥匙……”】

“汤海……”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长枪上的暗紫色冰晶突然炸裂，将周围的锈蚀种冻结成粉末，“这里不是采矿星球的废墟。”

莱拉挣脱藤蔓的纠缠，机械义肢的破损处露出更多碎片的光芒。她看着丹恒手背上的鳞片，瞳孔骤然收缩：“你是……持明族？”

姬子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变得急促：“列车的防护罩快撑不住了！反物质军团的数量太多，而且它们在吸收这颗星球的金属自我增殖！”

开拓者握紧手中的光刃，感受着体内星核的躁动。莱拉机械义肢里的碎片正在发出共鸣，像有颗心脏在锈铁深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让周围的金属结构发出嗡鸣。

“看来我们找到信号源了。”他看向莱拉，后者正用仅剩的血肉手指按住机械义肢的伤口，“你说你是抵抗组织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到达那座塔。”

莱拉的机械瞳孔转向尖塔，红光在她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塔下面是矿区的核心，也是汤海遗迹的入口，”她扯下腰间的爆破装置，按下启动键，“但那里现在是反物质军团的巢——哦不对，”她突然笑了笑，机械义肢的碎片在笑声中发出更亮的光，“它们现在，应该叫‘锈蚀军团’了。”

爆破的火光在锈色的天幕下绽开时，丹恒手背的黑色鳞片终于停止了蔓延。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唤醒了——就在这颗被锈铁吞噬的星球深处，在汤海遗迹的阴影里，有某种和他血脉相连的存在，正透过星核的共鸣，凝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星穹列车的舱门在身后关闭，将姬子的指挥声隔绝在金属之外。开拓者回头时，看见三月七正对着废墟的某个角落拍照，相机屏幕上，除了锈蚀的建筑和蠕动的藤蔓，还有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持明族的服饰，面容被光线遮挡，却在照片的边缘留下了一绺银白色的发丝。

“拍什么呢？”开拓者问。

三月七皱着眉放大照片，那影子却像融化的雪水般渐渐淡去。“没什么，”她摇摇头，把相机塞回包里，“可能是光线问题吧。”

只有丹恒注意到，她塞包时，指尖划过相机背带的动作，和记忆中某个持明族少女整理发带的姿势，一模一样。

锈铁星港的风卷着金属碎屑掠过耳畔，尖塔顶端的红光越来越亮。开拓者握紧光刃，莱拉的机械义肢在前方亮起引路的光芒，丹恒的长枪泛着暗紫色的流光——他们的脚步踏在锈蚀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敲响了这颗遗忘星球的第一声丧钟。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底深处，无数双眼睛正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