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色粉与尸斑

北江分局法医室的消毒水味里，总飘着点松节油的气息。

林墨捏着解剖刀的手指顿了顿。刀锋正悬在死者第七根肋骨下方，那里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淡紫色淤痕，在泛着青灰的尸表上像枚褪色的邮票。她偏过头，紫外灯的冷光在睫毛上投下细碎阴影，“死者右侧季肋区有陈旧性钝器伤，不是致命伤，但……”

“但形状很特别。”

男声从门口传来时，林墨正要用标尺测量淤痕的弧度。她没回头，耳尖却捕捉到布料摩擦的轻响——对方穿的应该是棉质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这种质地吸灰，在满地消毒水的法医室里，倒像是块会呼吸的画布。

“沈翊？”杜城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点不耐烦的钝响，“让你画目击者描述的嫌疑人，跑这儿来添什么乱？”

林墨终于转过身。

来人站在紫外线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白大褂下摆沾着点斑驳的赭石色，像是刚从调色盘里捞出来。他手里捏着个速写本，指缝间夹着支削得极尖的炭笔，笔尖在纸上悬着，却没落下。视线撞过来时，林墨注意到他瞳孔的颜色很淡，像掺了水的墨。

“杜队，法医室的灯很特别。”沈翊的目光掠过解剖台，没在尸体上停留，反而落在林墨胸前的工作牌上，“林墨？中央美院油画系，法医学博士。”他念出学历时，炭笔在纸上轻轻顿了下，“跨界很彻底。”

林墨把解剖刀放回托盘，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敲碎冰面。“沈警官的速写本里，藏着多少没画完的脸？”她反问。入职前她翻过档案，这位模拟画像师能让模糊的记忆显形，却对自己丢失的过去讳莫如深，像幅被刻意刮花的油画。

杜城在旁边啧了声：“行了，说案子。第三起了，死者都是保持着尖叫的姿势，面部肌肉僵硬得跟石膏像似的。”他把卷宗拍在器械台上，照片里的死者双目圆睁，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确实像极了那幅被印在无数海报上的《呐喊》。

沈翊翻开速写本，指尖划过前两位死者的画像。炭笔勾勒的眉眼间，有种近乎悲悯的锐利。“肌肉僵硬不是尸僵。”他突然说，视线落回解剖台上的死者，“是被外力固定的。”

“肉毒素。”林墨掀开死者的眼睑，紫外灯下，虹膜边缘泛着圈极淡的荧光红，“A型肉毒杆菌，剂量精确到能固定表情却不影响呼吸，凶手是个‘细节控’。”她用镊子夹起死者耳后的一缕头发，“更有意思的是这个。”

沈翊走近两步。他身上的松节油味更清晰了，混着消毒水，竟有种奇异的和谐。“头发里有颜料颗粒。”他笃定地说，目光扫过林墨的手——她正用戴着手套的拇指，轻轻摩挲那缕头发，动作像在抚平画布上的褶皱。

“不是普通颜料。”林墨把样本放进证物袋，“是色粉，氧化铁红，19世纪学院派常用的那种。”她抬眼时，正好撞见沈翊盯着自己胸前的钢笔——那支樱花图案的钢笔别在白大褂口袋里，褪色的花瓣在紫外线下泛着陈旧的黄。

沈翊的喉结动了动，炭笔在速写本上划出道突兀的斜线。“死者视网膜上的红光……”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像被什么东西灼过？”

“是残留的光线痕迹。”林墨调出尸检报告的光谱分析图，“特定波长的红光，持续照射超过四十分钟。凶手让死者在死前，一直看着某种红色光源。”她顿了顿，指尖点在屏幕上的波峰处，“和《呐喊》原作背景里的血红色天空，波长几乎吻合。”

解剖室里静了几秒，只有空调的嗡鸣在墙壁间反弹。沈翊的炭笔终于落下去，沙沙声里，纸上渐渐浮现出个模糊的轮廓——不是死者，也不是嫌疑人，而是半张被红光浸透的脸，眉眼间有种扭曲的惊恐。

“他在复制那幅画。”沈翊的笔尖停在画中人的瞳孔处，“但不只是复制姿势。”他抬眼看向林墨，淡色的瞳孔里映着紫外灯的光，“他想让受害者，真正‘成为’画里的人。”

林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父亲失踪前，总说真正的艺术家都懂“共情”，可把共情变成杀戮，该是种怎样的扭曲？她看向沈翊的速写本，画中人的尖叫像要冲破纸页，而那道突兀的斜线，恰好划过画中人的胸口——和她钢笔上樱花图案的位置，惊人地重合。

“色粉的成分报告出来后，我会发给你。”林墨收回目光，重新握住解剖刀，“也许能帮你画出，凶手藏在颜料后面的脸。”

沈翊没说话，只是把速写本往怀里收了收。转身离开时，他的白大褂扫过器械台，带起片极轻的风，林墨闻到松节油里，混进了点极淡的海水味。

那味道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旧航海图。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图上被红笔圈住的“厄里斯”岛，和父亲一起消失在了涨潮的海水里。

杜城看着沈翊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看林墨口袋里那支钢笔，皱了皱眉：“新来的，少跟他凑那么近。”他敲了敲解剖台，“这人脑子里装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林墨没应声，刀锋再次落下，精准地划开死者的皮下组织。淡紫色的淤痕在切口处展开，像朵在尸斑里绽放的诡异花朵。

她知道杜城的意思。沈翊就像幅被篡改过的画，表面是清晰的天才画像师，底层却藏着被刻意抹去的秘密。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支樱花钢笔里藏着的，又何止是父亲失踪的线索。

速写本上的沙沙声仿佛还在耳边。林墨低头看着解剖台上的死者，突然觉得，自己和沈翊，或许就像这具尸体和那幅《呐喊》——都在试图从破碎的痕迹里，拼凑出被掩盖的真相。

而那些藏在色粉与尸斑背后的秘密，才刚刚开始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