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妹妹

“你啊，怎么这么木讷？将来如何能讨得你的夫君欢心？”

“小姐，老奴是为了你好。这些素衣往后就不要穿了。免得其他公子们见了晦气。”

“秋儿，听你爹爹的…”

为什么？爹爹，娘亲…你们不是最爱我的人吗？为什么不让我学诗作画？偏让我学那熏人口鼻的调香？

还有，为什么连我想穿什么样的衣服都要管？

……

这些问题，几乎侵占了我儿时的所有光阴。待我长大了些，才渐渐明白，我生来，就是为爹娘，为家族，谋利的。

学调香不学作诗，是为了讨得公子们的欢心，不能着素衣也是怕男子不喜。类此种种，皆为谋利—而我，就是他们精心调养的诱饵

起先，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西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学堂之内无罗裙，弃婴塔下无男婴。可西镇，没有学堂。弃婴塔内婴孩无论性别，数不胜数。在这样的环境里，洛，裴，云，三府却日日食米肉，穿绸缎。我生的如此好命，爹娘更未曾苛待我，为他们谋利，合该是我的职责。

我便一直这样觉着，直到我刚滿十岁那日。我见到了一个人，像寒冬里盛开的腊梅，就那样迎着光撞入了我的眼中，穿在我身上突兀的红衣，却衬的她那样白皙耀眼—那是我的妹妹。这让我不由得讶异。我早听主母说，我的妹妹是个惹人厌的泼皮丫头，一直住在后院，让我不要管她，我也就真的没有去管。因为我觉得，任何对家族无利的事情都是没有必要做的。可直到那日我看见她，我便再也没法不去管她了…

“姐姐！姐姐！仙子姐姐！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宴辰，主母不让意儿来，可意儿实在太想见姐姐了，姐姐快抱抱意儿！”

温润的风透过红木的窗，照在了艳红的裙上，衬得洛意的面容更加白皙。那双眼看着便让人欢喜的眼睛正朝着面前一抹雪色的身影眨巴个不停。

我一时看她看的出神，竟忘了回应。她似乎认为我并不想抱抱她，眼底不免染上了几分委屈的神色，软糯道：“姐姐？”我瞬间回神，盯着眼前这个明艳可爱的小家伙，犹豫一会，终究是张开了双手。这一抱，我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定了。来不及细想，便听见主母端庄而威严的呵斥声：“洛意，你在这干什么？”没等洛意开口，我便破天荒的第一次顶撞了主母：“母亲，意儿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很是想我，便想来看看我，还望母亲不要苛责意儿。”许是母亲想到我今日要做很多事，倒也没有追究，只是一拂袖把洛意带走了。临走前还颇为意味深长的瞥了我一眼。

我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她在提醒我，提醒我在今日的宴局上要好好表现，不要让她失望。我这才收回心思，努力撇去脑中那抹艳红的身影，开始想接下来的事。

马上，在我的十岁宴会上，我将见到云府和裴府的公子小姐们。也许京城的贵族小姐们从不会在及笄前露面，但我们西镇这地方，却对男女婚嫁自有一番定夺。

说是西镇定的，倒不如说是洛裴云三府定的，毕竟除了这三府，平民百姓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哪有心思关心嫁娶之事？

早些年间，洛裴云三府的各家主母便规定，每家的小姐公子们十岁时要大办宴席，让同龄的公子小姐们互相接触，为五年后的婚嫁做考量。

而云府至今只有两位小姐，唯裴家有一位公子。母亲自是希望我能被裴家的公子看上，两家通婚，才能谋得最大的利益。可今日，却让她失望了。这委实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裴家的那位公子压根没来。

“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回去我就教训他。还望洛夫人不要介意。”我刚梳理好出来，便听见裴空恼怒又尴尬的向母亲解释。

我上前如以往一般温婉的向他作揖：“裴叔叔好。”

见到我，他眼中的尴尬一瞬化作欣喜，连声夸我是好孩子，还说他家小子未来要是能娶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子当真有幸。母亲自是听出话里暗含的意思，便不再计较裴家公子有没有来，转而挑起别的话头。我见他们又开始互相寒暄，觉得无趣，便回到位置上，拿起一块酥饼，余光看到了一抹略显烦闷的雪色身影，是洛意。我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艳红的衣裳，不免想，这般娇俏的衣裳，还是与她最配了。

这样想，后来我也确实这样做了。自我宴辰那日后，我才与我这妹妹熟络起来，每每父亲进京，我们总偷偷互换衣裳，每每瞧见她换上，我也总要说上一句：“意儿，红色最配你了。”

可我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总让我为这碎末的幸福担忧，直到那一日，我似乎发现了一个好方法…

那日我为洛意带来了新的红绸缎，还没等交到她手上，重物落地的声音却让我吓了一跳。我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面色桀骜的少年栽倒在草丛中。我大惊，刚想出声呵斥，他却淡定自若的爬起来，拂了拂灰，颇为自满地介绍道：“你们是洛府的两个丫头吧？小爷我是裴府的大少爷，裴乾。”

“…………？”

我属实被这颇有深意的名字给震慑住了，沉默半晌，终于，我十来年的教养还是战胜了我的笑点，我仍旧端庄道：“原来是裴少爷，可裴少爷擅自翻…咳…拜访我洛府…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尚能维持端庄的仪态，可某些人就不行了，在我开口的几乎瞬间，洛意便扶着柱子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叫赔钱，你爹爹叫赔空，你们父子俩笑死我了哈哈哈！”

少年听了，面色瞬间染上怒气，大声叫嚷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哼！还真如传闻那般泼辣，比不上你姐姐半分，要不是今日夫子要惩戒我，我才不来你们洛府！才不想看见你这样的泼猴！”

我听了很是慌张，一边慌忙去拉扯他，让他莫要再说，一边回头瞧洛意的神色，却发现她不仅没有丝毫怒气，却愈发讥讽起来：“呵，说我泼辣，你又算的个什么好东西？逃学翻墙擅入人家的府邸！”

气氛越发不对起来，我本该及时结束这闹剧。可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忽地抓住洛意的手。“意儿，罢了。绸缎你拿着，先回去吧。我与裴公子有些话说。”

女孩本十分凛冽的神色，在听到我的话后，一瞬变得温软而可怜了起来。她像往常一般，忽闪着眼睛看我，可这次我却没有顺她的意，仍是把她推搡着回去了。

待洛意走后，我便拉着这位“赔钱”公子坐下，从始至终，他都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与主母所言的倒是相差甚远。

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究竟能否成为我妹妹路上的垫脚石…

“裴公子，我为愚妹刚才的莽撞为你道歉。方才你说，你来洛府是为了逃避夫子的苛责。那么，如果我说，我有一法能让裴公子再也不受此困扰，不知裴公子可否听听小女子的拙见？”

闻言，他不耐的神色终于多了一丝别的情绪，那是探究。他煞有介事的看着我，散漫道：“瞧你这般，本以为又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女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伎俩？”

“…”

我忍，为了我那可爱的妹妹…

“裴公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过人的伎俩，不过是恰好能帮上裴公子…”

我还没说完，却被他匆忙打断：“好了好了！别跟我在这打哑迷，一副我爹的作派，烦死人了！什么办法，直接说吧！小爷听听。”

我强压下内心的抽搐，一番调整，终于在他彻底不耐烦前开了口：“裴公子若是不愿上学堂，让我妹妹去可好？我妹妹那样张扬，绝不会让人看出是女子，你也可安心的来我洛府躲上一躲。至于夫子那边…”

“嗯，听着倒不错的样子。夫子你不用担心，我会跟我母亲说，让她帮我换个人。”这位赔钱公子终于露出从翻墙进来之后第一抹喜色，转而又揶揄道：你妹妹那般泼辣愚笨，你倒是端庄聪慧，行了，小爷我在心里给你记一笔，我先走了，记得管好你那波猴妹妹！”

我向他作揖后转身离去，脸上的温润顺从一扫而空。

“啧…铺路的碎石,还真是硌人。”

五合吉日。日光正浓，红晕荡漾。风声混沌，夹杂着碎石与枯叶，不顾一切地呼啸着。尽管它已竭尽全力，却仍无一人予以理会。高悬的红灯笼只是轻荡，似是嘲讽它的愚顿。牌匾上的横幅似是嵌住了，纹丝不动，看来确实粘的牢了，竟怎也…怎也不可动摇…怎也无法改变了…

我原以为，自我发现自己身为洛府谋利的工具时，我不会再为任何事而心灰意冷；我原以为那已经是最糟；我原以为我找到了能与妹妹安稳相伴的法子。

可我却未曾思料到，我已及笄，该嫁人了。

而我所嫁之人，也并非裴府的公子。而是年过半百的丞相。丞相除正房外，已有三房姨太太。主母肯定也没想到，她将我这个鱼饵养的肥胖，却让外人惦记了去，偏也拒绝不得。

我没有别的办法，也不愿再挣扎，我不过是个饵…抛在哪里，都是个饵…但意儿不一样。她那样热烈，本就不该在这四方天地里。

就算我为人饵碎尸万段，也定要护她一路无阻。

所以我找到了裴乾。十几岁的男子终是幼稚的，胡乱夸赞几句，便应了一切计划如前，并且不与洛意“计较”。

“意儿，我定会让你为自己而活的。”

我正在将那一只只金的珠钗插在我的头上，一只接一只，我只觉得头很重很重，似乎要被压垮了，还有些晕……不对，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这么晕？就像是…像是被人下了药，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已感到自己浑身无力，而后昏睡了过去。

“姐姐，我定会帮你的…”

这是我昏睡前听到最后的轻语。

意儿什么时候都不舍得伤害我。药效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我便醒过来了。但等我急忙往外跑时，却发现自己身在后院的柴房，这是意儿曾经常在的地方。

瞬间，我的心剧烈的收缩，她这是…她这是要替我出嫁！不！绝对不行，！不可以…意儿…我的意儿！

我发疯了般疯狂拍打着木门，木门吱呀响个不停，像是读得懂我内心的挣扎。须臾，我又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以及透过光，看到她的影子，就那么直直的照在我的身旁，就像是与我并肩嬉笑般，只是我却再也不能挽住她的手了…

“意儿，你做什么？！你听我说，你不要这样…你相信姐姐！姐姐可以…”

“可以什么？你可以承担是么？”她似乎是叹了口气，语气是我未曾听过的深沉

“姐姐，我去。”

“你说过的，红色，最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