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塑料椅硌着苏晚的尾椎骨。
凌晨四点的机场候机区,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巨大的落地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只有跑道指示灯在连绵的雨幕中,固执地亮着微弱的光点。
一下,又一下。
像垂死挣扎的萤火。
她缩在灰色连帽卫衣宽大的褶皱里。
牛仔裤洗得发白。
黑色棒球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吞噬了她的上半张脸。
同色的口罩严严实实捂住口鼻。
只露出一双过分警惕的眼睛。
瞳孔深处,是强行压制的惊惶,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个再普通不过、赶早班机的学生模样。
与周遭的冷清融为一体。
手心里。
那张薄薄的、崭新的机票,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指尖用力地捻着边缘。
“林小雨”。
机票上打印的名字。
也是她手中那张备用身份证上的名字。
照片是她几年前拍的。
青涩,眼神里还带着点未被磨平的倔强。
与现在镜子里那个苍白、眼底藏着惊弓之鸟的女人,判若两人。
这是她埋藏最深的退路。
用母亲遥远的滇南故乡,虚构了一个身份。
一张从未启用过的银行卡。
此刻成了她通往自由的唯一船票。
广播里传来机械的女声。
标准,没有温度。
清晰地播报着她的航班号。
飞往昆明。
登机提示,如同天籁。
更像一道赦令。
苏晚猛地吸了一口气。
冰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尘埃的空气,狠狠刺入肺腑。
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也压下了喉咙口翻涌的酸涩。
结束了。
真的……要结束了。
她站起身。
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迟缓。
背上那个半旧的深蓝色登山包。
肩带勒进单薄的肩膀。
沉甸甸的。
里面是她全部的自己。
过去三年那个名为“苏晚”的金丝雀幻影,被彻底剥离。
只剩“林小雨”孱弱的骨架。
她低着头。
视线牢牢锁住自己磨损的帆布鞋鞋尖。
不敢看周围任何一张模糊的脸。
不敢看那些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
更不敢看那灯火通明的入口方向。
仿佛只要看一眼。
就会看到顾承泽暴怒赤红的眼。
傅司寒阴鸷审视的目光。
陆景琛冰冷无情的视线。
或者……谢凛那深不见底、噙着玩味笑意的眸子。
任何一道目光,都足以将她瞬间拖回地狱。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机场巨大的玻璃穹顶上。
声音沉闷而密集。
像无数追赶的脚步。
越来越近。
踏在她的神经末梢。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她几乎是推着前面的旅客,将自己塞进了安检的队伍。
排在前面的人不多。
大多是和她一样睡眼惺忪、赶早班机的旅人。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
每挪动一小步。
距离那道象征着分割线的安检门,就更近一分。
自由。
唾手可得的自由。
隔着薄薄的空气,向她招手。
苏晚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提醒自己保持镇定。
心跳却像失控的鼓槌。
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同一时刻。
城市另一端。
顾家别墅。
书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粗暴地扯开。
顾承泽站在落地窗前。
背影僵直得像一块冰冷的石碑。
窗外,雨势未歇。
天边却已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鱼肚白。
如同他此刻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名为“理智”的光。
“废物!一群废物!”
他猛地转身。
猩红的眼扫过书房里噤若寒蝉的几人。
陈锋,管家李伯,还有几个核心助理。
每个人都低着头。
承受着雷霆之怒。
“西郊高速!环海方向!查了整整一夜!就给我一句‘疑似’?!”
顾承泽抓起书桌上的水晶烟灰缸。
价值不菲的物件。
被他狠狠掼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没有碎裂。
却滚了几滚。
停在陈锋脚边。
像无声的嘲弄。
陈锋头皮炸开。
“顾总,那辆无牌车……确实在环海高速入口附近失去了踪迹。”
“我们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出口和服务区监控。”
“没有发现苏小姐下车的身影。”
“那辆车……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港口和机场那边,也暂时没有匹配到苏小姐身份信息的记录……”
“没有记录?”顾承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她长了翅膀飞走的吗?!还是你们这群废物连眼睛都瞎了?!”
他几步跨到陈锋面前。
强大的压迫感让陈锋瞬间屏住了呼吸。
“查!所有离港航班!所有乘客名单!给我一页一页地翻!”
“就算她把名字改成嫦娥!也得给我从月亮上揪下来!”
“还有那个废物弟弟苏阳!”顾承泽眼中闪过厉色,“他那个赌鬼爹欠的高利贷,该收网了!把人给我扣住!苏晚不可能不管他!”
这是他手里,最后一张可能逼出苏晚的牌。
“是!顾总!”陈锋如蒙大赦,立刻带人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顾承泽粗重的喘息声。
他盯着地毯上那个烟灰缸。
眼前却浮现出玄关柜上那张写着“游戏结束”的纸条。
深褐色的酱汁。
像干涸的血。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失控感。
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窗上!
指骨瞬间青紫。
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苏晚……”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你逃不掉!”
环海高速。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
在雨幕中疾驰。
溅起高高的水花。
车内。
傅司寒的助理正语速飞快地汇报。
“傅哥,查到了!”
“那辆套牌黑色轿车,最后消失的老城区巷子口,我们的人蹲了一夜。”
“凌晨三点左右,一辆同款型的无牌车从另一个出口驶出,上了环海高速!”
“方向……机场!”
傅司寒靠在真皮座椅里。
闭着眼。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此刻紧绷的神经,让他眉宇间戾气深重。
听到“机场”两个字。
他倏地睁开眼。
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刺向助理。
“机场?”
他重复了一遍。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好,很好。”
“顾承泽……果然是你!”
他几乎笃定了。
只有顾承泽,才有能力、有动机,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这种金蝉脱壳的方式,把苏晚彻底送走!
为了那个刚回国的沈清漪?
所以要彻底清理掉碍眼的替身?
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滔天怒火,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针扎般的刺痛,狠狠灼烧着他的心脏。
比他拿到最厌恶的剧本时,还要烦躁百倍!
“去机场!”傅司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通知我们在机场的人,立刻封锁所有出入口!”
“尤其是飞国际线和偏远地区的航班登机口!”
“给我一个一个查!”
“发现苏晚……”
他顿了一下。
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风暴。
“……直接带到我面前!”
“我倒要看看,顾承泽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商务车猛地加速。
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
撕裂雨幕。
朝着机场的方向。
狂飙而去。
“天枢”研究中心。
顶层指挥室。
巨大的屏幕上。
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和数据流飞速滚动。
冰冷的蓝光映着陆景琛毫无表情的侧脸。
他右手缠着的纱布上。
那点殷红。
在蓝光下。
显得格外刺眼。
“陆博士,锁定目标车辆!”
一个研究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环海高速,K37段,转入机场高速支线!”
“时间吻合!”
“车辆最终驶入机场地下停车场,D区!”
“进入后,监控未捕捉到清晰下车画面!”
“但D区电梯间监控显示,在目标车辆进入后约五分钟,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背着深蓝色背包、身形符合目标的女性,独自进入电梯,直达出发大厅!”
陆景琛的目光。
精准地落在屏幕上被放大的电梯监控截图上。
那个身影。
低着头。
帽檐压得极低。
看不清脸。
但那个背包……
他见过。
在顾承泽别墅的衣帽间角落。
当时只觉得碍眼。
此刻却成了唯一清晰的标识。
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一种极力想缩小存在感的紧绷。
是她。
“登机口。”陆景琛的声音毫无波澜。
像冰冷的机器下达指令。
“她购买的航班信息。”
“立刻。”
“正在全力破解机场离港系统……”研究员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匹配备用身份‘林小雨’……锁定!”
“航班:MU5771。”
“目的地:昆明。”
“登机口:B17!”
“预计登机时间:04:25!”
“当前状态……正在登机!”
04:25。
陆景琛抬腕。
冰冷的金属表盘指针。
指向04:18。
七分钟。
“通知地面。”陆景琛的声音依旧平稳。
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
“目标:B17登机口。”
“目标人物:灰色卫衣,深蓝背包,女性。”
“代号:林小雨。”
“拦截。”
“不计代价。”
“带回来。”
“我要亲自处理。”
“是!”指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指挥室内气氛紧绷如弦。
陆景琛的目光。
重新落回屏幕上B17登机口的实时监控画面。
人流稀疏。
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纤细身影。
正随着队伍。
缓缓挪向安检人员。
距离那道门。
只有几步之遥。
他的指尖。
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纱布下的伤口。
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机场地下停车场。
D区深处。
一辆低调的黑色迈巴赫。
静静停泊在阴影里。
车窗贴着顶级的单向膜。
隔绝了内外视线。
车内。
谢凛靠在后座。
月白色的真丝唐装在昏暗光线下。
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他依旧慢条斯理地捻着那串紫檀佛珠。
“嗒…嗒…”的轻响。
在静谧的车厢内。
格外清晰。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副驾上的阿夜。
耳朵里塞着微型耳麦。
正接收着信息。
几秒后。
他微微侧身。
声音压得极低。
却清晰无比。
“凛少。”
“目标已进入B17登机口排队安检。”
“身份确认:林小雨。”
“航班:MU5771,昆明。”
“顾家的人正在疯狂筛查所有航班名单,像无头苍蝇。”
“傅司寒的车刚下机场高速,目标明确是B区。”
“陆景琛的人……已经出现在B17附近。”
“动作很快。”
谢凛捻动佛珠的动作。
没有丝毫停顿。
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却加深了。
眼底幽暗的火焰。
跳跃了一下。
“都来了?”
他轻声自语。
像在欣赏一场有趣的戏剧。
“真是热闹。”
“看来我们的小朋友,魅力不小。”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目光仿佛能穿透车顶和层层阻隔。
精准地落在那个人流稀疏的登机口。
落在那个穿着灰色卫衣、低着头、像只受惊小鹿般的身影上。
“阿夜。”
谢凛的声音依旧不高。
带着一种玉石相击的清冷。
“该我们……”
“……请客人上车了。”
阿夜眼中精光爆射。
无声点头。
瞬间推开车门。
像一道融入雨夜阴影的鬼魅。
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谢凛的目光。
重新落回指尖滑动的佛珠上。
唇角的笑意。
冰冷而玩味。
自由?
多么诱人又天真的词汇。
可惜。
从她踏入那个金丝笼的第一天起。
这游戏的规则。
就由不得她说了算了。
B17登机口。
队伍又往前挪动了一位。
前面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
安检门近在咫尺。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
表情严肃。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嗡鸣。
自由。
就在那扇门之后。
在即将起飞的机舱里。
在遥远的、没有他们的滇南。
苏晚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
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强迫自己冷静。
一步。
只要再往前一步。
把登机牌和身份证递过去……
她微微颤抖着手。
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决定命运的卡片。
“林小雨”三个字。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下一位!”
安检员的声音响起。
前面抱着孩子的妈妈顺利通过。
轮到她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
迈开脚步。
走向那个决定她命运的工作人员。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指尖捏着登机牌和身份证。
递了过去。
安检员接过。
目光扫过登机牌。
又低头看向身份证。
几秒钟。
短暂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
安检员抬起头。
目光锐利地落在苏晚被帽檐和口罩遮掩的脸上。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位女士,”安检员的声音公式化,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
“麻烦您。”
“摘下帽子和口罩。”
“我们需要核实一下身份信息。”
轰——!
苏晚的大脑。
瞬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