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血珠滴落在顾蟔螭雪白赤足下的墨玉地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色。她微侧着头,那双描画得精致凌厉的凤目,此刻饶有兴致地落在殿前。
那里,悬挂着今晚新添上的“灯笼”。
并非寻常的纱绢宫灯,而是用两只尚存温度的眼珠做成的“灯芯”,细细的金钩穿过眼球下方柔软的组织,牵出的血丝混着碎肉,还在轻微地颤动着。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沿着金钩尖锐的弯弧,一滴,再一滴,沉重地敲击着冰凉的地面。
“啧,”顾蟔螭伸出艳红的舌尖,极轻地舔过丰满的下唇,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佳酿的余韵,“郑老大人这双眼,昏花得厉害,连龙椅都看不真切了。哀家替他挪近些,挂在灯底下…让他瞧瞧明白些…先帝托孤?”她忽然发出一串破碎的、又带着金属刮擦般锐利感的低笑,“托给这副老朽的壳子么?挂在殿前守夜,倒也算…物尽其用?”
新帝登基的“吉时”早已过去,殿内死寂得像沉入墨汁浸泡的冰窖。残留的血腥味混着浓郁的西域奇香,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所有宫女内侍都化作泥塑木雕,垂着头,恨不得将脖子缩进胸腔深处。
唯有一个人影动了。一抹纤尘不染的素白穿过弥漫着死亡甜腥的殿堂,无声无息地停在顾蟔螭身侧。
是琉璃。
她还是那身素净到近乎寒酸的衣裙,脸也只有巴掌大小,一双清澈见底的狐眼怯生生地抬起,小鹿般撞上顾蟔螭睨过来的视线,指尖便细微地抖了一下,捧着的白玉托盘上,那碗温热的雪蛤燕窝羹险些漾出碗沿。
“陛…陛下……”声音细弱,像是风中即将折断的游丝,“羹…要、要凉了……您忙了半宿,吃点吧……”
顾蟔螭的目光从那双骇人的“灯笼”移到琉璃脸上,眼底那点冰冷的残酷像被投入一小块温玉的寒潭,荡开一丝模糊不清的涟漪。她并不去接碗,反而伸出依旧带着一丝黏腻血气的手指——那指关节匀称有力,甲盖透着淡淡的粉,却刚刚剜出了郑老的眼睛——轻轻抬起了琉璃的下巴。
冰凉的、似乎还残留着血腥气的触感让琉璃屏住了呼吸。
“小东西,吓着了?”顾蟔螭的语调慵懒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宠溺,拇指摩挲着琉璃小巧的下颌骨,指腹上的触感温热又细腻,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哀家只是替先帝…清理些障目的尘土罢了。这等晦暗污秽之物,不配污了你的眼。”
琉璃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眼尾微微泛红,咬着下唇,轻轻摇了摇头。她没说话,只是把那碗羹又往前递了递,固执地保持着献上的姿态,像一株在疾风骤雨中摇摇欲坠又执着求生的菟丝花。
顾蟔螭终于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些许她眼中冰封的残酷。她松开了琉璃的下颌,随意地挥了挥手。宫人们如蒙大赦,脚步无声却急促地开始清理殿堂,拖走尸体,擦拭血迹,动作熟练而麻木。那股杀伐带来的恐怖气压,仿佛被这柔弱的存在,悄然撕开了一小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拿起琉璃捧着的玉羹碗,目光落向殿外那片沉沉夜色,嘴角勾起的弧度锐利得如同刀刃。
“障目之尘…何止那一点?”
日头高悬,将澄澈的金辉泼洒在御花园深处精心围出的水榭旁。此地却与“明媚”二字毫不沾边。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无声的对峙几乎要将池面上凝结的暖阳割裂。
水榭中央的石台,便是这场无声审判的核心。
当朝太傅,先帝临终时唯一指着名字托付江山的肱股重臣——张晟。此刻,他笔挺如青松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紫色一品朝服洗得发白,却依旧熨帖得一丝不苟,连下摆的褶皱都带着刻骨的严谨。那张令京都仕女遐想多年的俊逸面庞,此刻沉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顽石,不见丝毫波澜。他的背脊挺得太过刚直,以至于锁住他脖颈的粗粝绳索,勒得愈发触目惊心,嵌入皮肉,渗出暗红的血痕。
水榭四面,站着十余个身材壮硕、面目狰狞的宫廷力士,赤裸的粗壮臂膀肌肉虬结。他们的目光贪婪又残忍,在阳光下闪烁着嗜血的暗芒,宛如一群鬣狗终于等到了撕咬猎物的许可。
顾蟔螭斜倚在水榭雕花栏杆旁的云锦软榻上。金红色的凤袍用银丝绣着夸张的凤凰浴火纹,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得耀眼的颈子,丰腴诱人的曲线即使在宽松的华服下依旧惊心动魄。
她身边依偎着琉璃。小狐狸精今日穿着水绿的薄纱,眉目如画,正拈起一粒冰镇的葡萄,小心翼翼地剥开紫晶般的薄皮,玉指掐下鲜嫩欲滴的果肉,喂到顾蟔螭唇边。
空气中还流动着一股异常馥郁的异香,清冽之下藏着诡异的暗甜,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某种能麻痹神经的魔力。那是琉璃亲自调的“龙骨香”,顾蟔螭最爱的味道。
“陛下,”张晟的声音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奢靡与暗香,依旧平稳得像在紫宸殿奏对,“臣请陛下一刻闲暇,容臣……直陈心曲。天下……”
一声清脆的娇笑打断了他。顾蟔螭启唇接过琉璃指尖的那滴葡萄露水,轻轻咂了一下,艳红的舌尖甚至有意无意地扫过琉璃的指尖。琉璃浑身一颤,脸上飞起红晕,慌忙垂下眼帘。
“天下?”顾蟔螭终于转过脸来,凤眼斜睨着阶下跪得刚直不阿的男人。她脸上挂着慵懒而极具穿透力的笑意,像猫爪挑逗着掌心的猎物,“张卿忧国忧民,哀家甚慰。只是……”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张晟身后肃立的那些力士,语气陡然转寒,带上了锋利的冰碴,“只是哀家的‘天下’正看得清楚。你张晟,私传密信于藩王,言语间可有过半分对哀家的……恭敬?口口声声匡扶正道,难道这正道……是教你张太傅替哀家做主裁断江山么?!”
最后几字,已是掷地有声的雷霆!
她玉手轻轻一抬,不带半分烟火气,像拂开一片碍眼的柳絮。
四面力士眼中凶光暴涨,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收紧手中的绳索!绳索瞬间被巨力绷成笔直的死线,像是一张致命的弓弦骤然拉满!
勒入脖颈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张晟身体猛地一僵,俊雅的脸庞因窒息而瞬间充血涨红。喉骨在蛮力下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勒断!他本能地仰头对抗那摧枯拉朽的力量,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向了龙椅的方向。
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阴影深处,光线暧昧不明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堆积着。
像是一些未经清理的朽木,又像是……某种大型牲口宰割后随意丢弃的下脚料?只是那色泽……暗红、惨白、粘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在龙椅庞大阴影的遮蔽下,蜷缩在权力最核心的黑暗中,隐隐能辨认出残破人形的轮廓——断臂、扭曲的手指、甚至一节白骨!有些还裹着昂贵的残衣碎片……
那不是朽木!那是她收藏的残渣!是她夜宴之后处理不了的男妃碎骸!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张晟正拼死抵御剧痛、燃烧着最后一点忠君护国火焰的心脏!那些被悄无声息抹去名字的面孔,曾经或许也是冠盖京华的才俊!他们最终的去处,竟是堆在这龙椅下的累累血肉!
原来自己效忠半生、以性命相护的这“正道”……这“君王”……竟是这幅模样!
“陛……”一个单薄的、带着颤抖哭腔的声音骤然刺破了这濒死的僵持。竟是琉璃!她像是被那骤然收紧的绳索和力士狰狞的面目吓坏了,又或许是张晟投向龙椅阴影那一瞥的绝望和惊骇令她惊恐万分。她手里的玛瑙果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圆的鲜果四处乱蹦。她扑通一声也跪倒在顾蟔螭脚边,伸出双臂死死抱住顾蟔螭穿着锦绣云头履的脚踝。
“陛下!陛下息怒啊!”琉璃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音,泪水大颗大颗从那双清澈的狐眼滚落,瞬间打湿了顾蟔螭华丽的裙裾,“张…张大人是三朝老臣,求陛下宽恕一次吧……婢子害怕…好可怕……”她语无伦次,惊恐地盯着那几欲夺命的绳索和龙椅下可怖的阴影,瘦弱的肩膀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枚枯叶,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张晟的瞳孔猛地一缩。琉璃?这个柔弱无依、以美色侍奉昏君的女子?她竟……在为他求情?在这死亡旋涡的中心?一丝荒谬绝伦的悲凉夹杂着更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神志。忠臣的血肉,竟要靠这后宫玩物卑微的泪水来换取一丝生机?这苍天,何其不仁!
顾蟔螭脸上的冰霜在琉璃扑上来哭求的一瞬间微微消融。她低头看向脚边那蜷缩的一团,那眼泪落在裙摆上洇开的深色印记。她似乎犹豫了一瞬,伸出一根涂着丹蔻的手指,挑起琉璃满是泪痕的下巴。
“好个不懂事的小东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黏稠感,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惜,“忠臣血溅当场,确实污秽不堪,煞了你的眼,会脏了你的裙,更会…污了这清雅的龙骨香?”她手指捻起琉璃垂落的一缕青丝,在鼻尖轻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眼神迷离了一瞬。
随即,她抬眼看向台阶下因为那瞬间松懈而得以喘息、喉咙嘶嘶作响、脸庞已呈可怖紫红色的张晟。怜悯?或是饶恕?没有。只有一丝更加厌倦、更加冰冷的决绝在她眼底凝结成形。
“罢了,”顾蟔螭慵懒地放下琉璃的发丝,声音轻飘飘地荡开,不带一丝重量,“张卿这身子骨……想来烧起来也没甚油水。拖下去吧。火刑架上点干净些,别留下些七零八碎的腌臜玩意儿,坏了我琉璃眼里的风景,扫了她燃香的兴致。”
她挥了挥手,像拂走一片浮尘。
那绳索骤然松开!窒息的恐怖压力瞬间消失,张晟眼前骤然光明,却又瞬间被一片黑暗笼罩。但他甚至来不及吸进一口救命的空气,两个力士已如恶鬼般扑了上来,粗粝肮脏的手指铁钳般死死箍住他的双臂!他被粗暴地架起来,那刚刚差点被勒断的脖颈被再次狠狠扭向一边!身体无法控制地被拖行在冰冷的地面上!
拖拽的方向,是御花园东角那片荒僻之地。那里,高高的柴堆早已架好,顶端的铜环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冷酷无情的金属光芒。
“陛下——!”一声惊雷般的嘶吼冲破张晟布满血沫的喉咙,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双眼暴睁,死死盯住软榻上那抹金红色的身影,眼中是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惊的是她的冷酷、她的疯狂;怒的是她的昏聩、她的绝情;悲的是这被彻底践踏的江山、无数冤魂的不甘;恨的是他一生坚守,最终换来龙椅下同僚的断臂残肢!
那目光太过沉重,太过复杂,如同凝聚了千年积雪的山峰骤然崩塌,带着万钧之势朝着顾蟔螭倾轧而下!竟让她握着琉璃发丝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起——刑——!”
内监尖利到变调的嘶吼划破长空。
沾了火油的松枝火把被狠狠掷向柴堆底部!干透的松木与淋满油脂的麦秸轰然爆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拔地而起,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将柴堆中央那个紫色的人影吞噬!
浓烟翻腾,带着燎掉皮毛和油脂的特异焦糊味冲天而起。
琉璃小小的身体猛地一缩,像是被那骤然腾起的烈焰和热浪烫到了,下意识地往后蹭了一下,更紧地依偎在顾蟔螭的腿边。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清澈的眼里映着跳跃翻腾的火光,水汽越聚越浓,最终化作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她不敢哭出声,只将自己缩得更小,温软的身体带着细微的颤栗,紧贴着顾蟔螭的裙裾。
顾蟔螭靠坐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椅中,位置正好,将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看得分明。火舌扭曲舔舐的中心,是那道不肯屈服的紫色身影。浓烟包裹着他,火光照亮了那张俊逸面庞上此刻的痛苦狰狞。皮肤迅速焦黑、碳化、龟裂,但他身体里的骨架依旧在火中崩挺!像一根烧不化的铁钉!
她随手接过旁边侍女颤巍巍递上来的冰镇梅酒,酒液在夜光杯里荡漾着琥珀色的寒芒。另一只手却自然而然地抚上了脚边琉璃柔顺的头发,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几缕青丝,动作透着一股慵懒的亲昵。
炽烈的风扑面而来,撩动她垂落的鬓发,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衬得那五官惊心动魄的绝艳,也透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峭。
空气扭曲得厉害,连那团跃动的火影都开始模糊不清。唯有火焰烧灼人体的噼啪爆裂声、油脂滴落的滋滋声、以及那无法形容的焦臭气味,异常清晰地传来。张晟在那地狱般的灼烧中,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所能发出的范畴,是皮肉筋骨在极端痛苦中彻底粉碎发出的最后悲鸣,直直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惨叫声渐渐被烈焰吞噬,越来越弱,最终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风过火堆的呜咽。那具紫色的身影,在冲天的黑烟与刺目的红光中,慢慢地坍缩、熔化、最终化为一小捧惨白的、轻飘飘的灰烬,被一股陡然而起的妖风卷着,不甘地飘散开去,消失在御花园的夜色深处。
连一片衣角都未能留下。
顾蟔螭静静地看着,杯中冰冷的梅酒映着她此刻的眼眸,深不见底,古井无波。
火焰的余温依然灼人,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和……一丝若有似无、却顽强渗入呼吸的龙骨异香。那是琉璃身上的味道。
“陛下……回吧?”一个清越又带着点怯意的声音响起。侍立在一旁的冷冰走上前来。他穿着一身月白的单薄衣衫,衬得身姿挺拔如竹,只是在这肃杀之夜显得格外孤冷。
顾蟔螭目光终于从那片仅剩暗红余烬的地面移开,扫向冷冰那张俊美得有些不近烟火气的侧脸。这张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条,眼角眉梢像是被冰水淬过,找不到一丝多余的温度。即使是此刻,面对眼前刚刚烧死一位托孤重臣的惨烈景象,那双眼睛依旧冷静得如同覆满坚冰的寒潭,不见丝毫涟漪。
有趣。
顾蟔螭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莹白如玉、指甲染着凤仙花汁、刚刚还在把玩琉璃头发的纤手,向着冷冰的手伸去。
冷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手却温顺地递了过去。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却带着微凉的温度。在接触到顾蟔螭那柔软而温热的手指时,指尖难以自制地轻轻弹跳了一下,像是在抵触,又更像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
顾蟔螭将那点细微的异动收在眼底,唇角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像是一下子散了力气,身体软软地往冷冰身上一靠,大半重量都倚在了他线条冷硬的肩臂之上。
一瞬间,那单薄的月白衣衫下流畅劲瘦的肌肉轮廓清晰传来。像是一块上好的寒铁。
“嗯……”顾蟔螭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带着浓浓的倦意,头懒懒地歪在冷冰肩窝处,灼热的气息拂过他颈间微凉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到,靠着的这具身体,在那瞬间骤然绷紧,僵硬如铁!仿佛她接触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鞘半寸、蓄势待发的冰冷剑刃!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将全身的重量都卸给他,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黏糊:“小冷……扶哀家起来…乏了……”
琉璃还跪在她脚边,看着她整个身子倚进了冷冰怀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狐眼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投入幽潭的石子,转瞬无踪。
冷冰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封的眼底终于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嫌恶的裂痕。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冰冷风暴,手臂穿过顾蟔螭丰腴的腰肢下方,以一种标准而疏离的姿势,支撑着她起身。
“是,陛下。”声音依旧清冷如击玉,听不出情绪。他稳稳地扶着顾蟔螭,一步步离开这片弥漫着死亡焦臭和骨灰气味的刑场。
烛影幢幢,宫灯在深沉的宫道两侧摇曳,投下漫长而扭曲的影子。
龙榻宽大冰冷,承着大胤天底下最沉也最骄奢的重量。帐幔低垂,四角金钩悬着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流淌着柔腻的乳白光泽,却丝毫暖不了这巨大空间里的冷。
顾蟔螭斜倚在堆叠如云、塞满玫瑰花瓣的丝绸软枕上,身上只松松垮垮披着件明黄团龙暗纹的薄绸寝衣,丰腴的肩头和一段腻白的小腿从滑落的丝绸下显露出来。她侧着身,一手慵懒地支着额头,目光似笑非笑,像欣赏一件稀有的、充满致命风险的藏品,落在立于榻前的冷冰身上。
他依旧穿着月白单薄的便服,长身玉立,却绷得像一张被拉满的长弓。寝殿里馥郁的暖香似乎对他没有任何作用,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峻丝毫未减。更令人玩味的是,他并未解下悬在腰侧的佩剑。剑鞘朴素无纹,是上好的鲨鱼皮,线条流畅冰冷,紧贴着他劲窄的腰线,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伴侣。
这绝非侍寝应有的装扮。何况是在九五至尊的龙榻之前。
顾蟔螭的目光在那柄冰冷的剑上顿了一瞬,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慵懒地开口,声音带着睡意未消的沙哑:“小冷…哀家今夜不想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小调了…无趣得紧。”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莹润,带着蔻丹鲜艳欲滴的红。那手指向前探出,指向冷冰腰间的佩剑。动作自然得如同只是指着远处桌案上的一个甜果盘。
“会舞剑么?”她的声音陡然间带上了一丝令人心悸的兴味,慵懒褪去,转为一种锐利而玩味的审视,“哀家听说…‘清流’剑诀飘逸洒脱,有出尘之意,如流云卷雪…‘寒山’剑道却是剑走偏锋,凝气于一点……穿云裂石,只在一刺,讲究一击毙命?”
“清流”、“寒山”。这两个名字轻飘飘地从女帝红唇中吐出,却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在冷冰看似完美的冰封面具之上!寝殿里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死水般的寒意。
清流张晟!张晟就是清流剑诀的继承人,也是他冷冰的老师!!!!寒山——那是他师门的隐秘分支!是张太傅传下真正绝杀剑技,教授绝命死士的地方!
她怎么会知道“寒山”?!
冷冰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白。他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但那双冰封万载的眸子里,还是控制不住地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骇浪!
“……陛下,”他开口,声音比平素更加低哑,像在竭力压制着什么,“臣…确会几手粗浅剑术。清流剑…只识花架子。”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至于寒山……从未听闻。”
顾蟔螭的目光玩味地在他紧绷的脸上扫过,像是在欣赏一件瓷器骤然出现的裂痕,又像是某种早已洞悉一切的怜悯。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带动着单薄寝衣下令人血脉贲张的曲线。
“哦?”笑声轻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那…过来。” 她不再执着于剑技的问题,反而收回了指着剑的手指,转而摊开掌心,对着冷冰,一个不容拒绝的、等待安抚的姿态,眉梢眼角的慵懒重新弥漫开来。
冷冰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强压一口翻涌的血腥气。短暂的静默,死寂得能听见烛芯微弱的哔剥炸响。他终于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张象征着无边诱惑与恐怖的龙榻。脚步沉重得如同踩在埋满刀刃的陷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