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近了,依旧挺拔如松,只是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壳,在这暖香的环绕和女帝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碎裂声。
顾蟔螭并不起身,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他靠近的脸,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忽地伸出手,这次是直接探向了他腰侧佩剑的剑柄!
她的动作并不算快,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就在那只带着致命诱惑力的手即将触到冰冷坚硬的剑柄时,异变陡生!
冷冰动了!
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仿佛压抑到极点终于引爆的千钧弹簧!那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如同毒蛇捕猎般暴起!目标不是剑!而是直取顾蟔螭微仰的、毫无防备的纤细脖颈!
指风凌厉,带着撕破空气的锐啸!若被抓实,捏碎喉骨不过顷刻之间!
与此同时,他悬在腰侧的佩剑——那柄朴素得如同他伪装一样的鲨鱼皮长剑——竟也在同一瞬间铮然爆响!像是感受到了主人沸腾的杀意!剑鞘并未开启,但整个剑身却在鞘内剧烈嗡鸣震颤!一股冰寒刺骨的剑气骤然从那紧贴他身体的剑鞘缝隙中激射而出!
他竟能以剑鞘为器,催发剑气!
这哪里是侍寝?这分明是图穷匕见的绝杀!他隐忍了那么久,终于亮出了獠牙!
顾蟔螭眼中却连一丝惊讶的光芒都未曾泛起。那瞬间,她看向冷冰的眼神,不再有半点慵懒和调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像是看着一个早已在命运陷阱里徒然挣扎的小虫。
她一直支着额角的手,那只一直藏在云鬓与软枕阴影里的左手,快如鬼魅般动了!
“锵——!”
一声短促、刺耳、仿佛两块玄铁狠狠撞击的金铁交鸣声骤然撕裂了寝殿暧昧的寂静!时间在这一声脆响中被猛地切割!
冷冰那蕴含了毕生功力、准备瞬间捏碎顾蟔螭喉骨的右手,猝不及防地被从侧方精准截住!一只冰冷得如同自玄冰深渊捞起的锋利金丝护指,稳稳地、死死地卡在了他手腕最关键的命门之上!强大的指力透骨而入,冰冷且带着死亡的气息!这股力量极为古怪,并非强横的蛮力,却精准无误地截断了他手腕发力的一切通路!右臂凝聚的杀意和真力瞬间溃散!那几欲撕裂空气的一抓,如同被捏住七寸的毒蛇,骤然软绵!
更令冷冰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只金丝护指上的图纹!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玄鸟!其形制、其阴冷的气息……与当年悬挂在紫宸殿前灯笼上的那对剜眼金钩——郑老大人死不瞑目的见证之物——竟如出一辙!
这是皇帝近卫绝杀队——“玄甲影卫”的标志性武器!只执于帝王之手,为其铲除最隐秘的威胁!
她一直在防备着他!从未有过一刻的松懈!他以为她沉溺享乐,他以为她对他着迷…原来他才是那只落入蛛网的飞蛾!
而那柄在鞘内剧烈嗡鸣、即将喷薄出死亡寒气的佩剑,只觉一道沉重如山的威压轰然降临!并非来自顾蟔螭,而是来自大殿阴影深处!无声无息,一道宛如幽灵、全身包裹在玄色软甲的魁梧身影,不知何时竟已欺至冷冰身后咫尺之地!一只覆着冰冷玄铁护手、比寻常人手掌大上一倍有余的巨掌,如同鬼魅般按在了剑柄末端之上!没有攻击,只是稳稳地一压!
嗡!
剑身那股积攒到顶点、即将破鞘而出的毁灭性剑气,如同被无形巨峰猛然镇住!所有挣扎的力量瞬间被强行按回冰冷的剑鞘深处,重归死寂!冰寒刺骨的剑气只昙花一现,便被这绝对的力量无情扼杀在剑鞘之内!
快!快到了极致!如雷霆瞬发!
顾蟔螭冰冷的手指依然死死扣着他的命门,如同锁住猎物的冰雕。她丰腴的身体并未因这次无声的交锋而移动分毫,甚至靠着的姿态都没有变化。
那双曾倾倒无数俊美的、此刻却宛如深渊的眼眸,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冷冰骤然收缩、因剧痛和极度震惊而失神的瞳孔。她微微偏过头,红唇靠近他冰凉的耳廓。
一声轻如羽毛叹息、却又带着淬毒般冰冷笑意的话语,轻柔地、无比清晰地钻入冷冰的耳膜深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神魂之上:
“可惜了……小冷……”
“你出手……终究…比你的张老师慢了三寸……”
轰——!
张晟!
比张晟……慢了三寸!
这三个字如同九霄神雷当空劈落!瞬间击溃了冷冰所有的心防!
原来她知道!她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张太傅倾尽心血培养的寒山一脉最后的杀招!她看着他潜伏、看着他挣扎、看着他每一次不动声色的探查、看着他眼中深藏的刻骨恨意!她甚至……知道张太傅那柄从不离身、传于他保命的“流云”短剑!知道他的剑路!知道他所有隐藏的力量!
她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棋盘上自以为潜藏的棋子,平静地欣赏着他步步为营的表演,最终在他认为最有把握的瞬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你连最后一点翻盘的希望都破灭了!因为你的“果决”,甚至比不上你的引路人!更别提那早已被焚毁挫骨扬灰的引路人!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心头逆血,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冷冰猛地喷了出来!浓稠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狂乱地溅射在顾蟔螭那身明黄色的寝衣之上!在那尊贵的龙纹和娇嫩的肌肤上,晕开大片大片的猩红。而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如同这口喷出的鲜血般急速地衰败流逝!
屈辱!愤怒!无边无际的痛苦!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彻骨绝望,瞬间将他死死攫住!这致命一击不在于力量,而在于这彻底的背叛!在于这早已预料结局的、猫捉老鼠般的凌迟!他将所有的赌注压在这致命的一剑,却不知从踏进这盘棋开始,他就已是一个笑话!一个被女帝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用来更加彻底羞辱他老师张晟的工具!
“陛下……”冷冰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混着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他死死盯着顾蟔螭,那眼神由震惊到茫然,再化为彻骨的疯狂,“臣……不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腔里硬抠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顾蟔螭抬起那只染满冷冰鲜血的手,毫不在意地欣赏着。那猩红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流淌,与指间冰冷金钩的寒光形成一种妖异到令人窒息的美。她唇角的弧度深了些,笑容却不达眼底,只有冰冷的洞悉与嘲弄。
“不懂?”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像刮骨的寒风,“不懂哀家为何偏要一个亡命之徒在身边?”手指捻起一缕被热血浸染的寝衣丝缎,“是琉璃的香调得你心烦意乱,还是觉得……”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刺向冷冰深陷绝望的眼底,“你这点寒山微末伎俩,真能搅动哀家的龙榻风云?”
一股冰冷的、完全陌生的气息猛然窜过冷冰的脊背。琉璃?那个只会流泪的柔弱小东西?难道她的异香……
不!绝不可能仅仅因为琉璃!这只是一个羞辱他的工具!真正的致命一击是…
就在这时——
一声低沉绵长、却带着亡魂哀泣般呜咽的巨大钟鸣,毫无征兆地从皇宫最高处那座代表着大胤帝国至高无上意志的九重紫宸殿顶,穿透层层宫阙,浩荡地传来!如同一头重伤垂死的巨兽在黑暗的深渊里发出最后悲怆的咆哮!
铛——!!!
这钟声与众不同!不是警醒天下的晨钟,也不是宣告祥瑞的吉钟!那是专门宣告帝王驾崩或天崩地裂之变才启用的……丧钟!
钟声带着一股摧裂灵魂的沉重力量,一重重拍打着深宫每一个角落,仿佛死神的脚步在步步紧逼!
那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钟声尚未完全落下,殿门外,一个被极度恐惧扭曲的内侍声音便已撕心裂肺地尖叫出来,像钝刀子拉过喉咙:
“报——!!!陛下!陛下!急报!!!”
“宫外……宫外……”
那太监仿佛魂飞魄散,语不成调,牙齿磕碰声隔着厚重的殿门都清晰可闻:
“九门提督火急来报!西直门外、崇文门内、外城烟云巷……共二十三处暗巢!暴徒四散冲杀城门,尽数……尽数伏诛!头颅高悬城楼!”
“张太傅门下……寒山一脉在京所有……”
太监的声音被极端的恐惧勒紧,卡在喉咙深处发出呜咽,最终爆出两个字:
“全……灭……!!!”
轰!!!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颗炸雷在冷冰已然死寂的识海中轰然引爆!
全灭!
二十三处暗巢!头颅高悬!全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留着他!宠着他!一次次接近他!看着他用尽手段联系同门,探查玄甲影卫的弱点!那些传递的信息,那些看似偶然发现的线索…全都是饵!一个早已撒下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钓网!将他这个饵牢牢挂在钩上!她冷眼旁观他所有的挣扎,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联络,都是引蛇出洞的把戏!她等着寒山在京所有力量倾巢而出,就是为了今夜!在她“死”前,将这根毒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为了这一天!她竟以帝王之尊,以自身为饵!拿这整个帝国最高处的龙榻当屠场!
他拼尽一切刺向她喉咙的寒山之刺?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枚将敌人全数引出、聚而歼之的诱饵罢了!她甚至算准了时机,在他以为得手的瞬间,在张晟门生集结动手的信钟响起之时……完成了最后的绞杀!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刃!比千刀万剐更残忍万倍!
“呃——嗬嗬……”
冷冰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所有的精气神、所有的支撑、所有的意义在这连环的轰击下彻底粉碎!那口喷涌而出的逆血像决堤的洪水,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沉重地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墨玉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只能用那只未被金钩锁住的左手死死撑住地面,指尖抠着石缝,留下五道猩红的血痕。身体却再也无法自控地疯狂痉挛、佝偻、溃塌!口中浓稠的黑血混杂着内脏碎块不住地涌出,溅落在华丽的地毯和他素白的衣襟上。
太可怕了…这个女人…这张龙椅背后的冰冷与算计…
他败了!败得彻头彻尾!败得连灵魂都被碾成了齑粉!
就在这时——
那只一直稳稳锁定着他命门的、带着冰冷金丝护爪的手,忽然松开了。
那股禁锢着全身经脉、将他变成待宰羔羊的力量骤然消失!连同身后那死死镇压着他佩剑的玄甲影卫的恐怖存在感,也瞬间如潮水般退去,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身后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禁锢消失得毫无征兆!像是故意给了他一丝……反抗的“机会”?
冷冰早已崩溃的神志哪里能分辨这瞬间的变化意味着什么!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被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恨意,如同地心深处的熔岩骤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摧毁一切的戾气吞噬了他最后残存的思维!那柄被压制回鞘内的佩剑,发出了疯狂的哀鸣!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垂死般的凄厉嘶嚎!完全凭着身体被逼到绝路的本能!那只获得自由的右手,在意识模糊的瞬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更像是一具被丝线操控的傀儡被恶毒牵动——猛地摸向腰间佩剑!
锵——!!!
这一次,剑出鞘的声音狂野而暴戾,如同垂死凶兽的咆哮!
一道凝聚了他残余全部生命力、混杂着无边恨意、绝望和不甘的幽蓝色寒光,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没有半分技巧,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最暴虐的穿刺力量!朝着前方那依旧斜倚在龙榻之上、胸前因呼吸微微起伏的丰腴躯体……当胸刺去!
噗嗤!!!
利刃贯穿血肉的声音低沉而滞涩。滚烫的鲜血瞬间从被刺穿的伤口喷涌而出!浸透了顾蟔螭胸前那片明黄色的寝衣。
这一次,没有丝毫阻碍。
寝殿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烛火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顾蟔螭的身体被那拼尽全力的一剑带着往前倾了一下。她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胸前那截正从她心口部位穿出的染血剑尖上。
冷冰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如同被冻住!剑柄上传来的、那穿透生命核心的致命实感,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复仇的快意,反而像是一道灭顶的寒流,瞬间将他最后的体温彻底抽空!
她松开了压制……
她撤去了那可怕的玄甲影卫……
就是为了让他亲手刺出这一剑?!
“你……”
冷冰喉咙咯咯作响,如同破风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不断喷涌的黑血,混合着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巨大恐惧和空洞,从他嘴角疯狂涌出。
顾蟔螭竟然在这濒死的时刻,微微地、又极其诡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唇角。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仿佛穿过了冷冰那张因绝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望向窗外那片被深紫色夜幕笼罩、正被沉重丧钟声不断冲击的宫宇。那曾倒映过无数星辰、俯瞰过万里江山的凤眸深处,此刻竟燃起了一束极其微弱、又极其纯粹的火苗——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后尘埃落定的解脱、一种扭曲到极致的餍足、一种……得偿所愿的诡异空茫?
没有恐惧,没有后悔,甚至没有面对死亡的憎恨。
只有一种终于……走到终点的平静。
她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响,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有更多的鲜血从她被贯穿的胸口涌出来,染红了唇瓣。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带着胸口那柄不断滴血的冰冷长剑,缓缓地向后倒去,倒在那堆叠的、染血的柔软锦缎和玫瑰花瓣之上。那丰腴妖娆的曲线在烛火下静止,血污在明黄龙纹上快速蔓延开来。
然后,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双曾剜人眼珠、逼忠臣化为飞灰、玩赏血肉珍宝的漂亮凤眸,此刻就那样…睁着。静静地看着头顶上方奢华帐幔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和九龙盘绕的云纹。瞳孔的颜色在迅速褪去光泽,变得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没有恐惧,没有挣扎,更没有对尘世的半点留恋。
诡异的是,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在生命急速流逝中,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更加清晰了一分。凝固在她冰冷的脸上。冰冷,僵硬,却带着一种永恒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满足感。
那双睁着的眼睛,空洞,幽深,倒映着帐顶缭绕的龙形图案,像两潭冻结了万年寒冰的无星夜空。里面没有映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沉沉的、永恒的虚无。如同传说中来自九幽黄泉深处的注视,冰冷地落在这座空寂下来的寝殿,落在刚刚敲响的帝国丧钟余音里,也落在了……冷冰彻底僵死的残魂之上。
结束了么?
窗外,紫宸殿顶那哀嚎般的丧钟,仍旧在沉重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如同为这龙榻之上凝固的微笑和睁眼的双眸,奏响最后的、永恒的挽歌。那声音,声声泣血,震得人心魂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