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蟔螭的意识仿佛正从那具被长剑贯穿、迅速冰冷的躯壳里丝丝缕缕抽离。灵魂轻盈地向上飘浮，将寝殿帐顶那繁复又狰狞的九龙云纹看得更加清晰。视野开始模糊，色彩如同被水洗的墨画，只剩下大片大片粘稠的、象征着生命的红，以及那越来越沉重、如同裹尸布般层层压下的灰白。
疼痛是虚无的，死亡的降临比她料想的要安静得多。只有那一声又一声敲打在王朝神经末梢上的沉重丧钟，依旧固执地穿透进来，像是一曲专属于她的葬礼终章。
悔恨？
念头微动，似有若无地荡过一片意识的空白。
悔恨是什么东西？
她模糊地想起那个阴雨天。她还不是女帝，仅仅是老端王那个不起眼的庶女顾蟔螭。王府深似海，她那位笑面虎般、却视庶子庶女为草芥的嫡母，她的“好”父亲端王，甚至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一张张狰狞又虚伪的面孔在记忆的浊流里翻滚沉浮。
端王妃赏下的那碗掺了剧毒的桂花酿雪蛤，热气熏得她眼晕。若不是她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眼睛琉璃似的波斯猫窜上桌，好奇地舔了一口……若非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她，在目睹小猫七窍流血、抽搐而亡的瞬间爆发出的、刻入骨髓的寒冰般的冷静……她已经陪着那只猫一起，埋在后花园那片紫藤萝架下了。
恨？ 早过了。只是开始学会了，若不想被当作泥土践踏，便需比践踏者更狠。
那年端王府无端的一场大火，几乎将整个东苑付之一炬。火光映红半边天时，她刚“巧”去城西的感业寺为早逝的生母斋戒祈福，归途听闻噩耗，“悲痛”至昏厥。端王夫妇连同最宠爱的那位嫡长子，连同东苑里所有侍奉过嫡母的人，都成了烟囱里飘散的灰烬与焦炭。自此，端王府只剩下一个“命硬”、深得皇室怜悯的孤女郡主顾蟔螭。
后悔吗？杀光所有知道那火如何从父亲书房、从嫡母佛堂同时点起的人？ 冰冷的笑意在意识深处微微颤动。后悔？不后悔。那是她能呼吸到的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是从泥沼里爬出来时，甩掉的第一块肮脏的垫脚石。
意识飘得更远了。眼前似乎掠过刀光剑影。登基前的夺宫之夜，紫宸殿前的石阶被浓稠的血浆洗刷了整整三遍。支持前朝太子遗孤的老臣、她那位素有“贤王”之称、却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亲叔叔、甚至……那几个在她微末时曾施以援手、如今却可能成为新君掣肘的“故交”……凡有异心者，杀！凡有疑窦者，屠！
累累白骨铺就登天梯。每一步都踏在背叛的灰烬和人头的恐惧之上。
后悔吗？杀光这些为了不同立场挡路的人？ 她的意识深处一片空寂的荒芜，只有一丝冰冷的尘埃翻涌。后悔是什么？是软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她若不屠尽这些“忠义之士”、“骨肉血亲”，那如今挂在紫宸殿顶被风吹得打转、只剩骨头架子的灯笼，可能就是她自己的头颅了！
唯一一丝模糊的涟漪，来自某个柔软的方向。眼前似乎映出一个小小的、穿着素纱的影子，像初春湖岸怯生生探头的嫩柳。是……琉璃。
那小东西……
念头划过虚无。初见她时，是在宫中教坊司。别的舞伶或矫揉造作、或媚态横生，争奇斗艳如同开屏孔雀。只有那个角落抱着膝盖坐在阴影里的小姑娘，安静得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月光，清澈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周遭的喧嚣，带着一种未被世故玷污、随时可能被狂风折断的纯粹脆弱。正是那抹脆弱，像淬毒的钩子，精准地勾中了顾蟔螭心底最隐秘、最扭曲的角落——那是属于她自己早已被碾碎、被遗忘的，久远前一点微弱的光。
留着她，起初或许真的是为了那点不同寻常的颜色？她的柔弱像一张温软的网，能让顾蟔螭在屠戮和权谋的间隙短暂地沉溺其中，像野兽舔舐着锋利的爪牙间隙里渗出的、柔软温热的一点血珠。
琉璃的颤抖、琉璃的泪水、琉璃那带着一种草木清香、又能让人忘却烦忧的异香……确实有那么几个片刻，让这冰冷血腥的龙椅上，恍惚升起一点非人间的、近乎虚幻的宁静。
舍得吗？ 意识飘摇间，这丝涟漪被无边的虚无迅速稀释吞噬。那也不过是……一件精致的消遣玩物罢了……像她赏玩那些前朝古玩，碰碎了，惋惜片刻，也便忘了……
另一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粗粝、还带着血腥气的钩子，狠狠刺入即将散尽的意识流里。
张晟！
这个名字一出现，连虚无的意识都仿佛震荡了一下。
那个……冤种！
眼前猛地跳出一副画面：紫宸殿上，群臣噤若寒蝉。他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硬挺的紫袍，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越众而出，那身影笔直得像一柄插在淤泥里的长矛！即使面对她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弄，即使殿角阴影里堆积的肢体碎片散发着腐臭的气息，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锐利、沉静，燃烧着一种顾蟔螭毕生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拥有的——火焰？
是忠？是蠢？还是执着地要在这片彻底烂掉的泥潭里，刻下最后一道所谓的“清明”？
顾蟔螭的意识碎片里涌起一种烦躁的、又带着点冰凉麻痒的异样感。那感觉不是后悔……
是烦！是厌！是……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每次面对那双眼，她都会无端地升起一股暴虐的冲动！想撕碎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干净”！想看看那身象征风骨的白被彻底染黑污浊的样子！想听听他的喉骨在她指间碎裂的声音！更想……看看这铁骨铮铮的灵魂在她脚下卑躬屈膝、最终彻底臣服于深渊、与她共舞的狼狈模样！
那场面，该是何等……赏心悦目！
然而，她选了最粗暴的方法，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个叫冷冰的影子，他最后的弟子，一个拙劣的模仿品……带着张晟相似的冰冷外壳，内里却空洞得像只烧尽的炭盆。连恨意都那么浅薄无味，一眼望穿。
烧死了……有点可惜…… 那丝微不可察的痒意，缠绕在将熄的意识灰烬上。如果有来世……念头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带着蚀骨的恶意和贪婪——来世一定把他绑在身边！关在最华丽的囚笼里！一根铁链锁着他的脖子……像拴条烈性的狗！要他跪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施与他的深渊……是恨？是怨？还是彻底的驯服？那过程……一定美妙得让人心颤！
至于萧痕？
这个名字像一粒微尘投入死水潭，连一丝涟漪都未生出。
那个除了皮囊尚可、内里却平庸至极的男人……娶他，不过是为了宴会上饮酒时的一道下饭菜，赏玩时的一道风景线罢了。那副好看的骨架死了之后反而更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供她偶尔把玩。用琉璃新调的香料熏上几天，便连最后一点人味儿也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漂亮的……标本。
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值得思量？
意识在无边的虚无里沉浮，最后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空洞的白和粘稠的黑。
一点残留的知觉，似乎感觉到冰冷的剑锋正贪婪地吸取着这具身体最后的温度。死亡的气息像冰冷的潮水，正在淹没脚踝，没过膝盖，爬向小腹……是真正的永恒寒渊。
没有对逝去的时光的留恋，只有一股更加灼热、几近沸腾的不甘！像野火一样在意识即将湮灭的沼泽里猛烈地灼烧！
这方天地……这泼天的权力……这无尽的美色……这场生杀予夺、酣畅淋漓的大戏……还没疯够！还没玩够！！
她才刚刚撕开这副看似精美绝伦、实则烂到根子的王朝躯壳！才刚刚开始用自己的方式“重塑”这个世界！凭什么要结束？！
如果有来世……
意识最后聚集起来的力量，爆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
那就玩得更疯！杀得更狠！！！
把这苍天捅穿！把这大地焚尽！把这众生踩进无间地狱！！！没有底线！毫无顾忌！所有挡在面前的……管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佛……统统碾碎！！！唯有极致的混乱与癫狂，才是这永恒虚妄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炼狱的最后一根火把，引爆了所有的虚无。
轰！
意识的帷幕被彻底撕碎。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猩红！像是御花园那日烧死张晟时翻腾的火焰！那红浸透了整个意识空间，无穷无尽！
在猩红燃烧的尽头，仿佛有一点微弱的白光在晃动……
琉璃？！
不对……那不是琉璃……
红色尽头的那一点惨白，扭曲着、变形着，逐渐清晰……
是……是她自己胸前那柄还插在心脏里的染血剑尖！正倒映着帐顶垂落的、冰凉的夜明珠光！像一个嘲笑，一个终结。
紧接着，那一片燃烧的血色猛地倒卷回来！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仿佛听到一声遥远又熟悉的、凄厉到变调的猫儿的哀嚎……还有铺天盖地的、焦糊血肉的浓重气味……
然后——
一切声响，一切颜色，一切感知，戛然而止。
永恒的寂静。
唯留下龙榻上那具丰腴的躯壳，胸口洞穿，明黄寝衣被染成暗沉的黑红。脸上那凝固的、微翘的弧度如同冰冷诡谲的面具，而那睁开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帐顶翻腾的云龙图案，深处映着的，只有一片连光都无法逃逸的、纯粹永恒的黑暗。
如同两座凝固了万年怨恨与诅咒的深渊之眼，永远地镶嵌在这张冰冷的龙榻之上。
窗外，紫宸殿顶最后一记沉重的丧钟余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是彻底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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