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蟔螭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预想中九幽地府的阴风刺骨,也没有冥河忘川的腥臭水汽。相反,一股暖融融的、带着某种奇异干燥感的暖意包裹着她。不是龙榻上铺陈的顶级云锦,也不是琉璃身上那种草木清冽的异香,而是一种……陈旧的、带着淡淡霉味和阳光曝晒后气息的棉絮味道。
被子?
她混沌的意识像是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刺啦一声尖锐的激灵!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熟悉的、略显低矮的承尘。不是紫宸殿描金绘彩、九龙盘绕的藻井,而是……素净的、甚至有些简陋的木质框架,糊着略显粗糙的素白棉纸。几缕微弱的、带着清晨特有凉意的光线,正从纸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在承尘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斑。
她猛地侧头。
狭小的房间。一张红木的、样式古旧但保养得还算光洁的拔步床。床侧是同样红木的衣柜和一张小小的梳妆台,铜镜边缘有些发暗。柜子上摆着几个素雅的青瓷瓶,插着几支早已干枯的、不知名的野花。最刺眼的,是床头角落里,一个用粗布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小兔子玩偶,一只耳朵还耷拉着,用黑线绣成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她。
这布置……
顾蟔螭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混杂着荒谬、冰冷、以及某种被尘封已久的、带着铁锈味的屈辱感,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记忆的最深处窜出,狠狠咬住了她的心脏!
端王府!
这是她十二岁之前,在端王府东苑最偏僻角落的那个小破院子!是那个连最低等仆妇都能随意欺辱的庶女顾蟔螭的栖身之所!
那个小兔子玩偶……是她生母,那个同样卑微、最终在王府后宅倾轧中无声无息病死的女人,在某个冬日里,用攒了许久的碎布头给她缝的。针脚粗糙,兔子也丑得可怜。可她当时……竟视若珍宝。
他妈的……真的重生了啊……
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她的识海。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被命运戏耍后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嘲弄感。老天爷让她回来做什么?重温一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过程?还是觉得她上一世疯得不够彻底,想让她再疯一次?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厌恶,一把抓起那个碍眼的兔子玩偶,五指用力收紧!粗劣的布料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她即将把这代表着她最不堪、最软弱过去的象征彻底捏碎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焦糊气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不是记忆中这破旧小院该有的、潮湿发霉的味道。
而是……皮肉烧焦后特有的、混合着油脂和毛发燃烧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顾蟔螭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那焦糊味更加清晰了,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甚至带着一种……余温未散的、灼热的气息?
不对!
她一把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霉味的旧棉被,赤着脚跳下床。冰冷粗糙的地面瞬间刺激着她的脚心。她几步冲到紧闭的房门前,猛地拉开!
一股远比屋内浓烈百倍、混杂着烟尘、灰烬和浓重焦臭的热浪,如同地狱的吐息,轰然扑面而来!呛得她瞬间剧烈咳嗽起来!
眼前所见,让她那双刚刚重获生机的凤眸,骤然冻结!
院子还是那个破败的小院。但院墙之外,目之所及的一切——
焦黑!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一层厚厚的、带着火星余烬的烟尘笼罩,如同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院墙外原本茂密的竹林,此刻只剩下几根扭曲的、漆黑的炭柱,无力地指向污浊的天空。假山崩塌,怪石嶙峋的轮廓被熏得黢黑,上面还挂着几缕尚未燃尽的、焦糊的藤蔓残骸。
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更远处原本属于王府主建筑群的方向——
废墟!
残垣断壁!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狰狞地刺向天空。曾经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只剩下几堵摇摇欲坠、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的断墙。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灰烬,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升腾起来,如同无数死魂灵在无声地舞蹈。几处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头,在废墟深处顽强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冒出缕缕青烟。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臭,那是木头、丝绸、油漆……以及……人肉被彻底焚毁后混合成的、地狱特有的味道。
顾蟔螭赤着脚,一步一步,踩在冰冷、沾满灰烬的地面上,走向院门。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灰黑脚印的痕迹。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边缘也被熏黑的院门。
门外,是通往东苑主路的碎石小径。小径两侧的花圃早已化为焦土,几具扭曲蜷缩的焦黑物体散落在灰烬之中。形状依稀可辨是人形,但早已碳化、缩小,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烧焦的木偶。其中一具离院门很近,蜷缩的姿态像是在拼命爬向这里,一只手向前伸出,五指焦黑蜷曲,指向院门的方向。
顾蟔螭的目光在那焦尸上停顿了一瞬,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抬脚,跨过那伸出的焦黑手臂,继续往前走。
越靠近主路,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更多的焦尸。有的倒在回廊的残骸下,被烧塌的梁柱压住。有的扑倒在池塘边,半截身子浸在浑浊发黑、漂浮着灰烬和油污的水里。池塘里曾经精心饲养的锦鲤,此刻翻着白肚皮,肿胀地漂浮在水面,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空气中除了焦糊味,还弥漫着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脂肪燃烧后特有的味道。
顾蟔螭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前。这里曾经是东苑的正厅,是端王和王妃日常起居、会见宾客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几根巨大的、烧得只剩下内芯的焦黑柱子,支撑着一片摇摇欲坠的、同样焦黑的屋顶残骸。地面一片狼藉,焦黑的瓦砾、破碎的瓷器、融化的金银器皿……以及……几具形态更加“完整”的焦尸。
其中一具,体型相对高大,倒在一张被烧得只剩下金属框架的椅子旁。那焦尸的姿势扭曲,一只手死死抓着椅子的金属腿,头颅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窟窿,边缘是烧焦碳化的皮肉和碎裂的头骨。
顾蟔螭的目光落在那具焦尸上,又缓缓移向旁边另一具体型稍小、蜷缩在角落的焦尸。那焦尸的姿势……像是在保护着什么,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几乎烧成焦炭的团块。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带着无尽嘲弄的笑弧。
端王府……一点错也没有……
但是是……已经烧焦的满地狼藉,满地死尸的端王府……
顾:????
这个巨大的、荒谬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问号,在她重生的识海里疯狂地旋转、膨胀!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二岁。回到了那个她亲手点燃了复仇之火、将整个端王府东苑付之一炬、烧死了她那位“好”父亲、“好”嫡母、“好”嫡兄以及所有侍奉过嫡母的爪牙的那个夜晚之后!
她回来了!回到了她命运的转折点!回到了她第一次品尝到“杀戮”与“掌控”滋味的……第二天清晨!
顾蟔螭赤着脚,站在这片散发着死亡与焦臭的废墟中央。灰烬沾满了她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寝衣下摆。清晨微凉的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扑在她脸上,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自己的、冰冷的血腥气。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混杂着焦尸、灰烬、腐烂锦鲤、以及尚未散尽的烟火的空气,灌入她的肺腑。没有恶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带着铁锈和硝烟味道的……甘美。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黑灰、踩在冰冷废墟上的赤足。这双脚,曾经踩过紫宸殿前被血洗的石阶,踩过御花园里焚烧忠臣的余烬,最终踏上了象征九五至尊的冰冷龙榻。
而现在,它们又回到了原点。
顾蟔螭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那双刚刚还残留着一丝重生迷茫的凤眸,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所有的情绪——惊愕、荒谬、冰冷、嘲弄——都在瞬间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同万年玄冰般坚硬、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灼热的……疯狂!
瞳孔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深处点燃的鬼火,幽幽地、疯狂地燃烧起来!
她回来了。
带着前世被一剑穿心、被玩弄于股掌、被丧钟宣告终结的滔天恨意与不甘!
带着对琉璃那点微末的、扭曲的“不舍”!
带着对张晟那具被烧成飞灰的、让她心痒难耐的“冤种”躯壳的……贪婪!
更带着……要将这苍天捅穿!将这大地焚尽!将这众生踩进无间地狱的……无上癫狂!
老天爷,你让我重活一次?
好!很好!
顾蟔螭的嘴角,那抹冰冷诡谲的笑意,如同淬毒的曼陀罗花,在焦臭与灰烬的废墟之上,无声地、彻底地绽放开来。
这一次,她不会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端王府的“孤女”,一个踩着尸骨登基的女帝!
她要玩得更疯!杀得更狠!将这重来的人生,彻底染成比眼前这片焦土废墟更加浓烈、更加绝望的……猩红!
至于起点?
她赤着脚,踩过一截焦黑的、不知属于哪个倒霉鬼的断臂,走向废墟深处那具体型高大、头颅只剩窟窿的焦尸。
起点,就从这堆她亲手点燃的、尚且温热的……灰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