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焦灰和刺鼻的臭味,打着旋儿扫过满目疮痍的废墟。端王府东苑,这座曾经在京城也算得上锦绣堆砌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地狼藉——焦黑的断木如同巨兽的残骸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坍塌的墙体下压着辨不清形状的可怖凸起,泼洒在地面上的暗红在灰烬里凝结成冰,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席卷一切、足以让满城权贵震怖的滔天之祸。
废墟外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
一片繁忙焦灼又井然有序的嘈杂。大批穿着皂色号服、腰配短刀的顺天府衙役手持水火棍,面色冷硬地拉起一道粗糙的草绳,将这片死亡之地勉强围护起来,阻挡着闻风而至、想一睹王府惨剧的好事人群。京城戍卫营的军士披着皮甲,三五成群地用长铁钩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烧塌的房梁和家具残骸,每一次勾动都带起一阵呛人的黑灰,铁钩碰撞砖石的声音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临时搭起的几个简陋草棚下热气腾腾。穿着布衣的民夫咬着牙,吭哧吭哧地把一具具或蜷缩、或扭曲、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人形、散发着浓重焦臭与油脂甜腻味的尸骸费力地抬上木板车。车身沉重,压过铺了层厚灰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辘辘声。旁边几个穿着粗布大褂、提着药箱的大夫模样的男人,神色疲惫地在简易的布单上记录着编号,对眼前的人间炼狱景象似乎已经麻木,只是偶尔看到一些特别惨烈的,才会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头。府衙的师爷裹着厚厚的棉袍,缩在燃着炭火的铜盆旁,被烟熏得不停咳嗽,一边呵斥着几个帮忙清点残存物件的帮闲仔细些,一边用笔飞快地在簿子上勾勒,嘴里喃喃着“这抄录归档的文书……唉!”
所有人的脸色都灰扑扑的,眼神里带着惊悸过后的疲惫和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烟灰沾在眉毛上、胡茬上,使得每一张脸孔都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泥俑。没人高声喧哗,只有压抑的咳嗽、金属刮擦的噪音、沉重的搬运喘息和木板车轱辘碾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的、象征着死亡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与这片巨大废墟和繁忙嘈杂格格不入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那片废墟的边缘。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清原色的旧寝衣,赤着双脚,站在焦黑冰冷的地面上,黑灰沾满了裤脚。乱蓬蓬的长发披散着,一张小脸被蹭上不少黑灰,显得脏兮兮的,只有那双眼睛,很大,很黑,在沾着灰痕的脸上睁着,带着一种极度受惊后的懵懂茫然和怯生生的不安,如同暴风雪后迷失在荒野里、瑟瑟发抖的幼兽。
正是从那片废墟里“走”出来的顾蟔螭。
她就那样站在倾倒的院门旁,背靠着半堵焦黑的矮墙,似乎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茫然无助地看着眼前如同末日般忙碌的景象,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清晨的冷风,还是刻骨的恐惧。
最先发现她的,是一个正弯着腰、试图用撬棍撬动一块沉重焦木的军士。他直起身子喘口气,无意间抬起头,视线恰好捕捉到那废墟边缘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他的动作猛地僵住,撬棍“哐当”一声砸在焦黑的砖地上,在一片不算喧闹的嘈杂里格外清晰刺耳。
“还……”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灰烬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干涩得变调的字。
旁边的同伴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抬头:“老马你……” 话没说完,顺着老马呆滞的视线望去,也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点小小的、怯生生的影子,在满目的焦黑死寂和来回奔忙的灰黑色人影中,脆弱得像一缕即将被风扯断的蛛丝。
“还……还有活人!!!”
终于,不知是谁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撕裂空气般的、难以言喻的惊骇,嘶喊出声!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滚油里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活口?!”
“在哪?!”
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顺天府的衙役、搬尸的民夫、清点的帮闲、提水的杂役……数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拧住,齐刷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某种死寂中被惊醒的悚然,猛地聚焦向废墟边缘那个小小的身影!
整个废墟外围的嘈杂声,像是被一只巨手骤然掐断!
死寂!比之前搬运尸体时的压抑更加瘆人的寂静!只有风卷着灰烬盘旋而过,发出呜呜的低咽。
顺天府的师爷,那个缩在铜盆边的干瘦老头,反应最快。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矮凳上蹦起来,怀里还抱着那本登记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群最前面。他眯缝着老眼,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死死盯着那个缩在矮墙边的小女孩,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亮光,像是濒死的野兽看到了最后的生机!
“快!快过去!”他嘶哑地、激动得语无伦次地推搡着旁边一个衙役头目,“别愣着!是郡主!是端王府的……顾……顾家那个丫头!我的老天爷啊……她竟然……” 他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快!给她裹上!别冻坏了!这可是…这可是活生生的遗孤啊!上报上去就是大功一件!是天大的……”
那衙役头目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他脸色也变了,从刚才的震惊到现在的惶恐中夹杂着一丝狂喜!王府遭难,按理说嫡脉应该都死绝了,这要是真有个庶女活下来……不管是不是郡主,那也是唯一的遗脉了!抚恤,恩典…还有上头记功…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
“还愣着干什么!”衙役头目声如洪钟,带着久混公门的急智和一丝刻意的大嗓门,“是郡主殿下!快!拿厚被子!棉袄!干净的毯子!别怕!都别怕!殿下莫怕!我们来救您了!”
这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方才的凝滞。人群瞬间“活”了过来!
“快快快!棉被!”
“热水!快烧热水!”
“大夫呢?大夫!过来看看!”
“都散开点!别围着!吓着孩子!”
忙乱!带着一种突然被注入热血的忙乱!
顾蟔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那副受惊过度、茫然无措的样子,激起了在场所有人最大程度的“保护欲”——一种混杂着后怕、庆幸、任务成功的兴奋以及对“遗孤”天然身份所带来好处的微妙情绪。
一个身形粗壮的、脸上带着憨厚笑容、在临时点充当杂役的婆子,一把扯下自己身上一件洗得有些褪色、但还算厚实的棉布大袄,如同母鸡护崽般,带着一股子蛮力挤开前面几个呆愣的帮闲,第一个扑了上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唉!可算见着活人儿了!”婆子的嗓门又响又亮,带着浓浓的京腔和夸张的悲喜交加,“这天杀的贼火哟!冻坏了吧?可怜见的!”她一边喊着,一边不由分说,将那件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棉袄结结实实、严严密密地裹在了顾蟔螭的身上,裹得像个鼓鼓囊囊的茧,只露出一个沾着灰痕的小脸。
顾蟔螭那怯生生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过大的棉袄领口里抬起来,对上婆子那张混杂着油腻和夸张怜悯的脸。婆子的嘴里喷出带着食物气味的热气。顾蟔螭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僵硬地往后缩了缩,眼中那份“受惊”的神色似乎更浓了。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裹在她身上那件粗糙的棉袄布料。
“还愣着!弄个担架过来!这么小的娃儿怎么能自己走!”另一个管事的民夫头子也吼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我懂”的严肃。
立刻有人七手八脚地弄来一副简易担架(其实就是绑在两根长木棍上的破门板),铺上了一层不知从哪个幸存库房里找出来的、半新的厚毡毯。那个衙役头目抢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顾蟔螭沾满黑灰的光脚丫,动作堪称虔诚地、半抱半托地将那裹得像个布团的小身体放到了铺着毡毯的门板上。
“走!快!抬到那边背风的棚子里去!”师爷指挥着,语气急促。
立刻有四个壮实的民夫上前,稳稳地抬起了担架的两头。顾蟔螭小小的身体就陷在那厚实粗糙的毡毯和过于宽大的棉袄里。她的脑袋微微侧偏,目光似乎透过抬担架民夫们厚实的肩膀缝隙,无意地、怯怯地扫过这片她亲手点燃的焦土——
几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正被粗暴地拖上另一辆空着的板车。车轱辘碾过一根黑黢黢的臂骨,发出脆弱的碎裂声。不远处,一块属于“父亲”端王书房焦黑屏风碎片上,镶着的一块被烧得变形、污迹斑斑的琉璃镇纸,在残余的火光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浑浊的一点微光。
她的身体在担架上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些,小脸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那件带着烟油味道的棉袄里。只有那双半埋在粗布棉袄领口下的眼睛里,最深的地方,那点属于九幽地狱的猩红鬼火,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闪而逝。冰冷,死寂,不带丝毫波澜,如同凝视着案板上摆放整齐的鱼肉。
担架被平稳而快速地抬离那片还在冒着青烟的废墟边缘,朝着远处那几个临时搭起的、相对暖和一些、有炭火燃烧的棚子而去。一群衙门里的人、军士的头头、负责收殓的师爷,全都下意识地、紧张又热切地围拢在担架四周,仿佛护着易碎的琉璃盏,又如同盯着一块烫手的、即将飞走的金砖。
顾蟔螭顺从地被抬着,小小的身体在层层包裹下显得愈发脆弱。她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沾着灰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被子里带着陈年霉味、被褥上沾染的炭火气、还有刚才婆子棉袄上那股浓重的汗味油烟味交织在一起。她蜷缩在粗糙的毡毯里,像一只真正受惊过度、急需温暖的小动物。
棚子越来越近,暖烘烘的气息透过冷风渗过来。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得赶紧上报宫里……这顾家的遗孤……身份非同小可……可不能再出差池……只怕现在……那些耳朵灵的勋贵府上……都……都在盯着呢……”
这声音,这些话语……似曾相识。
棚子的阴影笼罩下来,暖意拂面。
顾蟔螭那张埋在脏污棉袄领口的小脸,嘴角极其细微地、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向上弯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弧度。
是了……上一世就是这样的……
那么……
接下来呢?
等着吧。很快,她就要开始面临……即将上演的“选择”大戏了。
那张精致的、易碎的、需要无数人精心呵护的“遗孤”面具之后,冰封的灵魂深处,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拉开了新一场狩猎游戏沉重猩红的帷幕。
这一次的猎物会是谁?
她冰冷又灼热、疯狂又死寂的灵魂在无声地、贪婪地舔舐着无形的爪牙。只等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