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草棚遮住了北地深秋刺骨的风,却也挡不住无处不在的焦糊和尸臭。棚下燃着两三个火盆,总算让湿冷粘滞的空气带了点暖意,也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烘得更加浓烈复杂。
顾蟔螭缩在一张铺了厚毡毯的破旧圈椅里,身上又加裹了一条半新的枣红色缎面棉被,衬得她一张沾了灰迹的小脸愈发苍白脆弱,像雪地里被冻僵的小兽。她似乎被周遭繁杂的人声和诡异的平静压得喘不过气,只低垂着头,乌黑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脸颊,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被角,指甲有些脏污,指节用力得发白。
棚内气氛却与这“孤雏”的凄惨形成微妙的反差。
没有哭泣哀嚎,只有一种紧绷的、压抑的静默。棚中站着、坐着的十几号人,无论穿着锦缎皮袍的勋贵,还是裹着厚棉袄、但腰间佩玉的家臣管事,目光都若有若无、却又难以克制地钉在那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遗孤”身上。
京城的天……塌了一角。
执掌京畿卫戍、掌控京城半数兵马的端亲王顾家……连同前几日莫名“走水”全家死绝、在朝堂以清贵谨慎著称的太傅王家……接连两场滔天大祸!根基最深、一武一文的两根擎天巨柱,转瞬化作废墟焦炭!带来的权力真空与巨大恐慌,足以让剩下的几颗心脏在暗夜里狂跳至擂鼓。
顾家仅存的血脉……这个从修罗场般的东苑废墟角落里爬出来的、刚过十二岁的庶女……不再是那个王府角落里人人可欺的尘埃!
此刻,她就是一块无主的、闪烁着血与火光芒的…稀世玺印!
谁能名正言顺地将她纳入羽翼之下,谁就能在即将到来的血腥洗牌中,抢占那份令人垂涎的“抚育遗孤”的大义名分!顾家虽倒,其留在军中、朝野的无数故旧、潜在势力,甚至是朝廷必须给予的丰厚抚恤和王爵追封恩典……都将成为滋养新主人的沃土!
只是……想接下这玺印的臂膀,也得掂量掂量能否镇得住它背后沾染的那份莫名凶煞!王家的前车之鉴,还冒着尚未散尽的青烟!
“顾家丫头……”
低沉含混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响起,打断了棚内无声的暗流。开口的是个穿着宝蓝团花锦缎皮袍、身材颇显富态的中年男子。他坐在离火盆最近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丝绦上垂下的羊脂玉佩络子。他身后站着一个目光锐利、腰佩长刀的黑衣劲装随从。
“莫怕,我是洛家的管事,洛明德。”富态男子努力挤出笑容,眼角的细纹堆叠,目光却像黏在顾蟔螭身上,“家里老太太听闻噩耗,心都碎了!特意吩咐我来接你回去!老太太最是慈和,你去了,定拿你当亲孙女……”
“洛明德!你这话倒像是洛府抢人似的!”他话音未落,一个略显沙哑、带着金石摩擦之感的妇人声音便插了进来。说话的是个四十余岁、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一丝刻薄的贵妇。她坐在稍远些的条凳上,捏着绣着缠枝莲的绢帕掩了掩口鼻,似乎极不耐烦此地的气味。“我是卢家主夫人身边的陪房,秦嬷嬷。顾姑娘遭此大难,我们卢家感念端王旧谊,也不能袖手。我家夫人可是宗室县主出身,府里规矩严正,诗礼传家,正适合安顿姑娘静养身心。”
“哼,诗礼传家?”一声短促的、毫不掩饰轻蔑的嗤笑从棚子门口传来。一个高大健硕、穿着绛紫色武士劲装、外罩玄色披风、腰间悬着一对短鞭的精悍汉子抱着臂膀斜倚在门框上。他眼神睥睨,扫过棚内众人,最后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遗孤”身上,声若洪钟:“这世道,规矩礼法能当刀剑使?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顾家小丫头,听着!我是柳家大帅身边校尉柳骊!大帅说了!柳家跟你爹在战场上刀山血海的情分!是生死兄弟!跟我走!到柳家军府住着!看哪个腌臜东西敢斜眼看你一眼!管吃管住,想学骑马射箭都成!”
他一开口,一股浓烈的、仿佛刚从校场上带来的汗气和冷铁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将棚内压抑虚伪的气氛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几个文官家臣模样的管事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柳校尉威武!不过嘛……”一个穿着赭石色商贾常服、唇上留着两撇油亮八字胡、手上戴着三四个硕大戒指的微胖男人踱步上前,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精明又市侩的笑容,“顾家遭此大难,姑娘小小年纪,身心受创,光是安身立命可不够。精神头儿得养,日后出路也得铺展呐!嘿嘿,我赵家别的本事没有,商通南北,银钱趁手!姑娘去我们赵家名下京郊温泉庄子,吃喝用度自是最顶尖!夫人说了,就当多养个娇小姐!日后姑娘长大了,想嫁个勋贵清流、或操持份产业做当家娘子,我们赵家的金山银海,随便姑娘支使!”
“咳咳……”方才说话的卢家秦嬷嬷立刻用力咳了几声,声音尖利起来:“赵管事!话可不能这么说!顾家姑娘何等身份?纵使一时蒙难,也当以清流书香、规矩礼仪为要!商贾……哼,铜臭之物,岂不辱没了姑娘身份?万一再遇上什么……”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腔调,瞥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家管事(李家也有武将背景,但今日来的似乎只是个沉默的中年账房)和洛家管事。
棚子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柳骊的冷哼、赵管事的干笑、秦嬷嬷的尖刻、其他几家管事不动声色的眼神交换……无数隐形的丝线在火盆跳动的光晕下纵横交错,全都死死地绕在那个一言不发的、小小身影上。每一缕丝线都绷得极紧,带着各自的利益与贪婪,只等那“遗孤”懵懂地点头或开口说一句话,就能将其牢牢捕获!
顾蟔螭依旧缩着,头垂得更低了,连那一点苍白的下巴也几乎要藏进被子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夺吓破了胆。只有抓着被角的小手,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轻轻蹭过,留下几道细微的灰痕。那轻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极致的惊惶不安。
她清楚得很。
这京城八大世家:顾家(武)、张家(文)、李家(武)、柳家(武)、洛家(文)、卢家(文)、王家(文)、赵家(商)。(王家没了,顾家没了,只剩下六大家了,得写!)
李家野心勃勃,军中威望稍逊柳家,又想染指地方军权,此刻故作沉默不过是观望,其代表的军中另一股势力早已躁动不安。柳家柳骊气势最盛,军府威慑的确令人侧目,但同样也最是锋芒毕露,如同一柄出鞘的凶刀,稍有不慎便是祸患!赵家看似退路稳妥,富甲一方,可商贾低贱,依附其间如同浮萍,且赵家野心不小更易反噬!卢家虚情假意,规矩严正背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倾轧!洛家看似温和,那个洛明德的眼神里藏着的是什么?不过是觊觎她身后可能撬动的文官门径!
至于最后面站着的……张家。
她的目光,被乱发和垂首的姿态彻底遮挡住,无人能见。但她的意念,却如同一双冰冷滑腻的手,悄无声息地穿透嘈杂的人声和火盆散发的暖意,精准地探向那个刻意站在人群最后方、远离所有目光焦点的人影。
张家派来的是谁?
棚外稍远处,紧邻着残破的围墙根,几乎要融入那片焦黑阴影的地方,静静地立着一个穿着玄青色文士长衫、外罩一件深灰鼠裘斗篷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一张脸如同斧削石刻,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着岁月的古板和睿智的冷硬。他背脊挺直,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这片狼藉的废墟,眉峰微蹙。
他身边只带了一个沉默寡言、穿着朴素布衣、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小书童。两人静得仿佛不存在,与棚内各显神通的各家代表格格不入。
张修仁。
张家家主张奉孝的亲叔叔,朝中曾任国子监祭酒,后自请致仕在家著书育人,以学究天人、铁面无私、从不攀附任何权贵而闻名于世的老古板!
他竟然亲自来了!张家当家人何等身份?竟让这位早已淡出朝野、不沾俗务的元老现身于这污浊之地!
他站在最后面,只派了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书童拿着名帖,极其低调地知会了顺天府负责的师爷一声,甚至没有像其他各家一样上前与那被众人围拢的“遗孤”攀谈一句!仅仅是以“顾氏曾与张家为旧邻,闻听遗孤尚存,前来吊唁,略表心意”的淡漠名义。
这份疏离冷淡,这份置身事外的超然,这毫不掩饰的“不想沾惹是非”的态度,在这群恨不得将“遗孤”拆吃入腹的贪婪目光中,简直就像污泥浊水里唯一漂浮的碎冰!
精明?清醒?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顾蟔螭心中无声地冷笑。
张修仁这老狐狸……张家的心思,她前一世便早已洞悉!张家,这八百年传家的清流冠冕!根基深厚,学子门生遍布朝堂,与同样根基不俗的柳家(武将)、富可敌国的赵家向来交好,三家之间同气连枝,暗通款曲,早已在京城织就了一张庞大无形又坚韧无比的网!张家看似低调避事,实则立于不败之地!
最关键的是……张家那个小冤种……
念头触及此,顾蟔螭缩在被子里的身体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像是有寒风吹进了骨髓缝里。但那指尖,蹭过粗糙被面的动作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的黏滑感?如同毒蛇舔舐。
小冤种在呢……
是了,张家这一代嫡系长子——张晟!
那个日后注定名满天下的太傅张晟!那个铁骨铮铮、最终被她亲手推上火刑架的冤种重臣!那具在烈焰中依旧挺直脊梁不肯塌陷的骨头架子!
如今……才多大?
十岁?十一岁?一个正在张家那堆积如山、充斥着圣贤道理的书房里死读书、满脑子都是忠君报国、修身齐家的青涩小古板?一个还没被世事打磨,内心仍抱着不切实际、干净到刺眼理想的……
少年郎?
念头扫过那干净得如同山巅冰雪的未来模样,顾蟔螭意识深处那点属于地狱的猩红鬼火,无声地摇曳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
“咳咳……咳咳咳咳——!!!”
就在棚内几家管事因为柳骊的强硬、赵管事的金钱攻势、秦嬷嬷的尖刻而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到几欲破裂之时,那圈椅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将胸腔都咳穿扯裂的剧烈咳嗽!
小小的身体随着剧咳疯狂颤抖,如同狂风中即将断裂的枯枝!裹在身上的枣红棉被滑落了一半,露出底下那件带着烟火油腻味儿的粗布棉袄领口。她痛苦地弯着腰,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另一只手无力地挥着,似乎想推开什么,脸上原本的苍白瞬间被咳嗽激起的病态红晕覆盖,眼睛也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盈满水汽,显得狼狈而痛苦不堪。
“哎呀!”
“快!水!快给口水!”
“大夫!大夫过来看看啊!”
“别围着!散开点!气都喘不过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击碎了刚才紧绷的角力场。离她最近的洛家管事洛明德慌忙去端一旁小炉上煨着的姜茶;柳骊那迫人的气势也被这病弱的一咳震得卡在喉咙里;秦嬷嬷嫌恶地捏着帕子又退了半步,生怕那喷溅的病气沾染到自己;赵管事也急忙搓着手指挥人去拿水。
棚子里一阵忙乱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焦灼地落在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咳晕过去的“遗孤”身上。刚才那些争夺的心思,在这毫无作伪、濒临崩溃的病弱面前,暂时偃旗息鼓。利益固然重要,可若这宝贝疙瘩真在移交前出点岔子,那谁也担待不起!至少,不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就在人群因为这剧咳下意识地给她让出一点空间,七手八脚去弄水递汤药的忙乱瞬间——
圈椅上那咳得蜷缩的小身体,借着挥手遮挡的动作,一个极其隐蔽又轻微的“失力”,手臂如同不胜虚弱般软软地向外侧一扬!
哗啦!
握在手里的东西被她“无意”地抛了出去!正好砸落在泥灰混杂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
粗布缝制、针脚歪歪扭扭、一只耳朵还耷拉着、此刻沾满了灰黑、显得更加丑陋污秽不堪的——小兔子玩偶!
这东西刚才竟一直被她死死攥在手心!
兔子玩偶滚了两下,沾满了泥灰,静静地躺在一双离得最近、洗得发白的青色布鞋前不远的地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刚刚被咳嗽惊得关切围上来的各家管事,都下意识地被这突兀落地、代表着“弱小”和“不堪过往”的破旧玩具吸引了刹那的注意。
人群后,那片几乎与废墟焦黑墙壁融为一体的阴影边缘。
负手而立的张修仁,一直沉凝如古井的目光,因为这骤然滚落到脚下不远处的玩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他那双看透世情、疏淡冷硬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那个“遗孤”此刻最真实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拥有”——一件针线粗糙、充满贫寒气息、沾着灰与泪的旧物。以及那小女孩在剧咳后短暂的无力空隙里,投向这玩偶时眼中倏然掠过的、似乎无法掩饰的一丝……不舍与绝望的空茫?
那眼神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怀疑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又被更浓的痛苦咳嗽所淹没。
但张修仁看见了。
那张如同斧凿石刻般、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眉心极细微地蹙起一道痕,带着一丝老人面对“幼弱”时天然的、几乎要被岁月完全磨平的微末怜悯。
棚内。
顾蟔螭的咳嗽终于缓下去一点,她大口喘息着,布满水雾、带着惊惶的目光,茫然无助地扫过围在身边的各家管事。那目光如同一只被猎人围困的幼鹿,仓皇无措到了极致。
突然!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晃动的人影缝隙,似乎是“无意”间,撞见了棚子边缘那片阴影里唯一安静的身影——那个穿着玄青衣袍、须发皆白、气质与这污秽混乱之处格格不入的老者!
那目光先是一怔,随即猛地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无法言喻的、如同濒死之人看到光一样剧烈得惊人的光亮!
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直刺过去!
那双盈满水汽、带着惊惧绝望空茫的眼睛,死死地、定定地攫住了阴影里张修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里面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也凄惶到极点的——
依赖!
仿佛在那张刻板、疏离的脸上,在所有人争抢掠夺的喧嚣之外,她看到了唯一一点……属于冰冷规则之外的、古老书香沉淀下来的人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