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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恨(第一卷)五

病后

车轮碾过满铺金叶的青石板长街,辘辘作响。深秋京城的午后,风带着浸骨的寒凉,卷起街道两侧堆积的枯黄桐叶,打着旋儿追逐着车厢尾部。一片形状完好的枫叶被风送着,轻飘飘地撞在微微晃动的靛蓝厚呢车窗帘子边沿,发出极细微的“噗”一声响,不甘心地滑落下去。

车内,却凝着一种与车外秋景萧瑟截然不同的、近乎黏稠的沉寂。

顾蟔螭裹着张家管事刚送来、尚带着新棉布特有气息的靛青色细棉斗篷,静静靠坐在车厢内壁最里的软垫上。斗篷很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兜在里面,只露出一张洗干净了、却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她的坐姿很端正,背脊微微靠在车厢板壁上,双手放在膝头。指甲缝里那些黑灰也被仔细清理过,此刻藏在斗篷宽大的袖口里。

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对面座椅下方一块小小的、被钉死的黄铜花纹地板上,仿佛那冰冷的金属纹路里藏着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睑覆盖之下,无人能窥见那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如同淬火铁器的暗色流光。

车辕碾过一块稍凸起的石板,车身轻晃。

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一丝扭曲的快感如同毒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

选择张家。

仅仅是在顺天府那个简陋棚子里,对着张修仁那张冷硬得像山岩刻出来的脸,露出的那一个短暂到如同错觉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眼神——

就这一个眼神!

就这一个无声的、依赖的、仿佛穿透所有喧嚣虚假直接投射而来的眼神!

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张家那份刻意维持的、“不愿沾染是非”的清高表象!让那个老狐狸的眼底,终于裂开一丝真正属于“人”的波澜!

紧接着……

顾蟔螭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洛明德那张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急赤白脸的富态圆脸;卢家秦嬷嬷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帕子捏得死紧,牙根几乎要咬碎;柳家大校尉柳骊那双猛虎般的眼睛先是愕然瞪大,随即爆发出一种被轻视的狂怒,目光如刀般刮向张家的人;赵家管事那两撇油亮的八字胡猛地哆嗦起来,眼中精光四射、混杂着不甘与浓浓的嫉妒……

最妙的,是那个站在角落一直沉默的李家管事!他那双原本半眯着、浑浊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精光爆射!如同潜伏的毒蛇终于锁定了猎物!震惊、算计、忌惮……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那张看似木讷的脸上闪电般掠过!

当张修仁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示意,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布衣小书童,沉默却不容置疑地越过所有僵滞的权贵家臣,只对着顺天府师爷一句“张老奉旨抚慰顾氏孤雏,请照此上报朝廷”的平静宣告后——

棚子里那死一般的寂静和炸了锅般的压抑躁动!

还有当张家马车驶来时,那些世家府邸的管事们,一个个强撑着“大度”和“礼仪”,却连最基本的笑容都维持不住,眼神里的不甘、猜疑、怨毒几乎要滴出来,如同噬人的野狼,偏偏还要挤在路边躬身“相送”!

一想起这些人脸上那副恨不得眼珠子都瞪出来、却还要硬生生憋回去的扭曲表情,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穿了顾蟔螭冰封的心脏!

痛快!

比前世踏着千万人枯骨登上那最高位置时,更加隐秘、更加纯粹的——快意!

你们争?你们抢?

你们以为我是那金灿灿的稀世玺印?

她藏在斗篷下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那粗糙厚实的靛蓝棉布。

不。

我只是……投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子。

而你们这些自以为高贵的鱼儿,就迫不及待地现出了贪婪嗜血的原形!挤破了脑袋要来争抢这被石子溅起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花!

车厢里只有她和张修仁相对而坐。老者的身形端正如古松,玄青色的文士袍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熨帖整齐,深灰鼠裘斗篷解下后放在手边。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人斑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姿态沉静得不似活人。马车行驶得很平稳,只有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声和车辕吱呀的单调声响,更衬得车厢内沉寂如古墓。

良久。

或许是过了几个时辰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枯叶落了十来片的时间。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枯枝摩擦着岩石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沉闷空气的质询感,缓缓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小丫头……”

张修仁终于开口。他没有看顾蟔螭,目光依旧穿透微微晃动的厚重车帘缝隙,落向车窗外急速倒退的、被秋风卷得一片凌乱的京城街景。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得不容忽视。

“……你为何要选老夫?”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如同审讯。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古井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顾蟔螭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那话语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为何选张家?

不是看似温厚富贵的洛家?不是“规矩严正”的卢家?不是手握强兵、看起来最安全的柳家?不是金砖铺路的赵家?甚至不是……那同样沉默却潜藏野心的李家?

张家刻意低调,刻意避嫌,连派来的管事都只站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张家甚至明确表达了“不愿惹是非”的态度!

为何选张家?

车帘的缝隙掠过一片金色的银杏树林,叶片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黄金雨。顾蟔螭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突然。

一声极轻、几乎如同幼兽梦呓般的呢喃响起,打破了沉寂。

“……因为……兔子……”

张修仁搭在膝盖上的食指,几不可察地弹跳了一下。

他缓缓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询问之意,侧过头。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山岩石雕般冷硬的侧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聚焦在那个缩在靛青斗篷里的小小身影上。

“兔子?”

顾蟔螭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鼓起勇气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暴露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她迎向张修仁那双深邃、古井无波、却又沉淀着洞察与审视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像前世她登基后看到的、那双饱含失望与决绝的清亮锐眸。但此刻,那股无形的穿透力,丝毫不减。

顾蟔螭的目光没有闪躲。

她依旧用那种带着一丝惊惧余韵、却又夹杂着倔强懵懂的眼神看着张修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带着一种奇特的逻辑,慢慢开口,一字一句:

“刚才……他们都抢着说话……好……好大声……好可怕……”

她微微缩了一下脖子,像是回忆起了棚里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夺画面,眼底掠过真切的恐惧。

“只有……您……”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张修仁,那里面有一种小兽般的直觉依赖,微弱却清晰。

“……安安静静地……站在最后面……”

顾蟔螭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孩童讲述秘密般的认真,直击张修仁心湖的最深处——

“就像……兔子……窝里最安静的那个角落……”

“但……咬死狐狸的……总是……趴在最安静角落里的……那只兔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一瞬!

风停了?车停了?连时间都凝滞了?

只有顾蟔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看着张修仁,带着那层迷惑世人的懵懂无助的薄雾,雾气的深处,却藏着一丝精准无比、冰冷到极致、如同刚刚淬火完成的无形锋芒!

车厢内的暖炉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冻得失去了温度。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被骤然隔绝,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张修仁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那张如同百年寒冰雕琢而成、从未有过真正情绪波动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撼动!

不再是一丝涟漪!而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搭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骤然发力而绷紧,指节泛出苍白。胸腔起伏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息。

那双阅尽人世沧桑、洞察一切奸猾的眼眸,如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彗星撞击,瞬息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极度复杂的光芒!

惊愕!难以置信!随即是锐利如鹰隼般的重新审视!

不再是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怜悯与算计的审视!而是一种……平等地,甚至带着一丝被看破内心深处隐秘的悚然与凝重的……正视!

安静角落里的兔子?咬死狐狸的……总是最安静的那只?!

这是什么话?!

这是一个刚刚经历了灭门惨祸、侥幸逃生、懵懂无助的孤女能说出来的话?!

这是直刺人心!

刺穿了他刻意营造的置身事外!刺穿了他心底深处对世家倾轧的鄙夷与自负!更刺穿了……他张家在这满城风雨、血火滔天之时,看似退避实则最深刻的算计!用最干净的表象,做最狠绝的猎人!

最干净的表象……最狠绝的猎人?!

这八个字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从未向人袒露过的灵魂深处!那是他张修仁一生奉行的、甚至教导子孙的——为官如猎!身若白雪!动辄杀生!

车厢内的死寂不知持续了多久。

仿佛窗外又飘落了数百片叶子。

终于。

张修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被那稚嫩童音无情挑起的惊涛骇浪,全部压回那万年不化的冰封之下。

然而,他再开口时,那枯枝摩擦般的声音却带上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质地。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疏离,而是一种糅合了惊心动魄、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约约、近乎荒诞的……欣赏?

“……呵。”

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听不见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笑的音节,从他抿紧的唇缝中逸出。

随即,他那双重新归于幽深死寂、却又仿佛深处燃起一簇极微弱冷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注在顾蟔螭那张被靛青斗篷衬得愈发雪白精致的小脸上。

他的唇角,竟极其罕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不是笑意。

那是一个冰冷的、意味深长的、带着一丝真正“看懂了猎物”般锐利的勾痕。

“好……”

“好……!”

“有意思……”

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掷地,砸在车厢凝滞的空气里。

“……比我那个……在书房里只会摇头晃脑、满口仁义道德的小孙子……有意思多了……”

最后一个“有意思”落下。

马车恰好行至一条稍宽一些的街道,车轮碾过一大片厚厚的落叶堆,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噗——!

仿佛在为他这惊心动魄的评语画上最终的句点。

那沉重的、带着落叶粉碎的碾压声,如同命运齿轮无可阻挡的转动,敲打在顾蟔螭看似平静蜷缩的影子上。

窗外,一阵更狂猛的风骤然卷起,将漫天金黄的银杏叶与火红的枫叶同时搅起,疯狂地扑打在微微摇晃的车窗上。那纷乱、绚丽又带着死亡枯败气息的色彩,模糊了张修仁那双如同淬火寒星般重新沉静下来的眼眸深处,那个小小的、缩在靛青斗篷里的倒影。

倒影的边缘,似乎无声地缠绕上了一缕……看不见的、却无比坚韧的……寒山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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