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张家祠堂东侧偌大的私塾庭院里,空气凝滞得如同松脂,只有讲案上熏炉里飘出的几缕檀香烟气在透过窗棂的光柱中慵懒盘旋。讲案后,须发全白的老先生阖着眼皮,如同老树枯坐,手中戒尺轻拍掌心,发出有节奏的、催人昏睡的“笃、笃”声。
下方,几十个穿着统一青衿的张家子弟或挺腰直背,或微塌肩背,目光或专注或游移,空气里是墨汁、书卷和少年人特有的、略带热气的沉寂。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清越沉稳,咬字清晰,没有半分拖沓犹疑。
开口的是端坐在第二排正中的少年张晟。他身形尚显单薄,眉眼间青涩未褪,但那挺直的脊梁骨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力量。青衿素淡,袖口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尘不染。此刻,他微仰着头,目光沉静如水,不卑不亢地迎向讲案后老先生微启的眼缝。
“……耻躬之不逮也。”最后一个字落下,私塾内落针可闻。
老先生的眼皮终于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张晟那张平静俊逸的面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看一块已然雕琢得宜、只待岁月温养的美玉。
“不错。”老先生声音干涩,听不出太多情绪。
下面却起了些微不可察的骚动。后排角落里,几个锦衣少年互相挤了挤眼睛,嘴角撇出不屑的弧度。为首的张明辉,是张家二房庶出的次子,生得颇为高大,一张脸虽也俊朗,但眉眼间总带着一丝被骄纵养出来的刻薄气。他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澄泥砚,故意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引得旁边三四个唯他马首是瞻的纨绔子弟发出几声低低的哄笑,看向张晟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
凭什么?同样是张家子弟,就因为他是长房嫡出?就因为他是那老古板张修仁亲自带在身边教出来的“好苗子”?这戒尺下的论语文章对张明辉他们如同天书,绞尽脑汁也只记个只言片语,偏他张晟每次都能倒背如流!整日板着一张脸,像块不会融化的冰!规矩严谨得仿佛多喘口气都是对圣贤的亵渎!偏生族中那些长老、叔伯个个都把他视作张家未来承继香火的麒麟子!就连学堂里那些家世普通的旁支子弟,也都隐隐以他为首!
张明辉捏紧了那块温润的澄泥砚,指节微微发白。凭什么?!他爹私下许诺他日后进京营里做官!他娘私下塞给他的银票够买下东市半条街的铺面!他才是要过好日子的人!这圣贤书、这破规矩、这该死的嫡庶尊卑!看着张晟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清高样子,一股混合着嫉妒与暴虐的邪火就在张明辉心口突突地烧!他恨不得一脚踹翻这张条案,把书都撕了!看他还拿什么清高!
“……笃!”老先生的戒尺重重落回讲案上,发出沉闷回响,“尔等莫要得意!君子不重……”
“夫子!二老爷……还有,家主请见!”一个穿着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撞开私塾门扉,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连声音都带着点喘息,“说……是那端王府的顾家遗孤……接到府里来了!大老爷吩咐,凡在府里的成年主子,一刻之内,全都要到前厅正门……迎候!”
“端王府遗孤?”
“谁?那个据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郡主?”
“她来了?!”
“去正门迎候?这阵仗……”
如同沸水泼入了滚油!整个私塾瞬间炸开了锅!
哗啦!好几处条案的笔墨纸砚被猛然起身的世家子弟带倒,泼洒了一地墨痕!所有人都伸长脖子议论起来,方才那点书卷气瞬间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好奇、猎艳和权势窥探的亢奋取代!
端王府!那是何等煊赫的将门世家!那场惊天大火才刚过去几天?那据说唯一幸存的孤女……竟然被张家接来了?!而且,家主和大老爷竟下令,全府上下,能去正门的都得去迎候?!这是什么天大的脸面?!
原本因被打断而眉头紧锁的老先生,听到“端王府遗孤”几字时,浑浊的老眼猛地一凝,随即立刻起身,向管事点点头,对满屋乱成一团的学子沉声道:“今日便到此。尔等切记莫要喧哗失礼!速速散去!”
张明辉几乎是从条凳上弹跳起来的,脸上那点嫉恨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利益和权势气息刺激的兴奋取代!
“快!走!”他急不可耐地踹开挡路的条凳,一把拽起旁边同样眼睛放光的同伴,“端王府的小郡主!哈哈!正愁闷得发慌呢!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天仙样的人物!”他那双被酒色熏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烧起不加掩饰的贪婪淫邪之光!
“辉哥儿,听说那小郡主才十二吧?嫩得很!”
“十二怎么了?王府的金枝玉叶!那模样……那身段……啧!”
“就是!去看看!比这烂书有意思多了!”
另外几个纨绔子弟也立刻围拢上来,簇拥着张明辉,嬉笑着、吵嚷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撞开其他还处在错愕中的同窗,迫不及待地朝着私塾门外涌去。
其他学子虽不如他们这般不堪,却也难掩好奇,纷纷起身,议论着、交头接耳地向门外走去。
唯独最前方的张晟,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听到“端王府遗孤”几个字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悲悯。那场惨祸震动京城,端王府上下百多口人,只剩下一个孤女……何等悲凉。
他看到张明辉几人那副急不可耐、眼放绿光的丑态,厌恶之色在清朗的眉宇间一闪而过。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毫无褶皱的青衿袖口,动作依旧规矩方正,眼神却不由地望向前厅的方向,带着一丝符合他年龄的、纯粹的担忧。
人群蜂拥而出,带走了喧嚣。
偌大的私塾瞬间只剩下满地狼藉、歪倒的条案、泼洒的墨痕。张晟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混乱,并无出手收拾之意,只是整了整衣襟,沉静地迈出脚步,步履依旧沉稳,不急不缓地跟随在汹涌人潮的末端。
张家正厅外那片巨大的、以条石铺就的广场上。
肃杀。
深秋的寒风吹动着悬挂在廊下灯笼的流苏,猎猎作响。近百名张家各房重要的主事男丁、穿着体面的管事、仆役,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沉默地列队在通往正厅主路的白玉石阶两侧。他们穿着色调偏深沉的锦袍大氅,大多面无表情,目光低垂,只偶尔有几道闪烁着精明算计的视线掠过前方道路尽头被数名府兵把守的黑漆大门。
唯有几道目光透着异样灼热——站在前列边缘的几个年轻张氏子弟,包括早早就挤到前方的张明辉,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沉静肃穆,只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猎奇,如同盯着即将打开的宝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权贵世家的规矩、体面、还有对即将到来之物的谨慎与审视,都凝在这片沉闷的寂静里。
突然!
一阵清晰的车马辘辘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死寂的庄严!
守在黑漆大门处的府兵立刻肃立。广场上所有人,无论心思如何,此刻都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屏气凝神。
沉重的黑漆大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被两旁的仆役合力向两侧缓缓推开,扬起细小的浮尘。一辆宽大沉稳、通体靛蓝、饰以银线缠枝莲纹、带着几分低调华贵气息的张家制式大马车,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中,碾着门外青石板路上积压的金色落叶,稳稳地驶入了广场。
马车在通往正厅主路的入口处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
张家家主,也是张晟的父亲张奉孝,脸色平静、步态沉稳地率先下了车。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内敛,穿着墨色如意云纹锦袍,外披一件同色系的貂绒大氅,气质渊渟岳峙,不见丝毫锋芒却自有威严流淌。他下车后并未多言,目光只迅速扫视了一遍广场上的肃穆阵列,微微颔首。
紧接着,张修仁也从车内躬身而出。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但熨帖的玄青文士袍,须发花白,皱纹深刻,身形虽瘦削却挺拔如松。他那双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睛,如同两道无形的冰线,缓缓扫过广场两侧各怀心思的人群,那视线所及之处,连空气都仿佛降了一度!特别是掠过张明辉等人所在的方向时,那股冷硬严厉的审视如同鞭子般抽了过去!
张明辉几人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燥热和不轨心思瞬间被冻住一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起来。
车帘最后被一名管事恭敬地撩起。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屏息凝神地、死死地聚焦在那尚未完全显露出来的车门口!
一只小小的、穿着素净但明显是新制的青布棉鞋的脚,试探性地、带着明显怯懦意味地,轻轻踏在了放在车下的踏脚木凳上。随即,靛青色的厚棉斗篷一角先露了出来,包裹着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
顾蟔螭终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个身子躲在撩帘管事身后的姿态,踏上了广场坚硬冰冷的青石地面。
深秋的风掠过广场,将她身上那件靛青色斗篷的下摆和散落鬓角的几缕乌黑发丝吹得轻轻拂动。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精致得毫无瑕疵的小脸暴露在深秋午后的惨淡天光下。她似乎极不适应眼前这黑压压一片、上百双情绪各异的目光,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瘦弱的肩膀微微瑟缩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安地颤抖,整个人透着一股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惊魂未定的脆弱。苍白的小脸,低垂的眼睑,紧紧攥着身前那靛青布片的小手,指节用力得发白。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刚从雪窟里挖出来、还带着寒冰霜气的琉璃兰草,精致易碎,美得惊人,却也脆弱的令人心头发紧。
轰!
一种无声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窜过黑压压的人群!
除了少数几位城府极深、目光不动如张奉孝般的长辈,几乎所有人,在看清顾蟔螭面容身形的那一刹,都呼吸微微一窒!
广场两侧那些年长持重的主事管事们,眼中流露出的大多是合乎身份与场合的唏嘘、怜悯,以及权势衡量的精光。
但青年一辈那片区域,尤其是最靠近主路前列的张明辉几个纨绔子弟,眼珠子几乎是瞬间就变得赤红一片!一股毫不掩饰的、如同饿狼盯上羔羊般的贪婪欲念,瞬间烧毁了刚刚那点被张修仁眼神冻住的顾忌!
张明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那张才十二岁?那张脸……苍白得像月光下的新瓷,五官眉眼怎么就能精致到那种地步?!虽然裹着厚厚斗篷看不清身段,但那斗篷下显露的纤细脖颈、单薄的肩线、还有那低头时一段弧度美妙的下颌线条……足以让张明辉这刚尝过风月滋味的纨绔脑海中瞬间描摹出无数不堪的、血脉贲张的画面!
旁边几个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死死黏在那道靛青身影上,恨不得把斗篷都烧穿!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妈的……果然……这身段……老子……”
“那皮肤!白的……嫩得能掐出水!才十二?王府里的金枝玉叶……”
“辉哥儿……这可比醉香楼的头牌……”
下流的、充满淫欲的低声议论如同蛆虫般在这庄严的迎候场合里隐秘地蠕动起来。
顾蟔螭的头垂得更低了。在那一片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灼热目光扫射下,瘦弱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脊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马车车厢壁。攥着斗篷的小手无意识地把怀里那个丑陋又显眼的布偶兔子抱得更紧了些,像是抓着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就在这时。
广场侧面通往内宅的回廊里,一阵急促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传来。那些挤在前面的张氏子弟被府中管事低声斥责着让开通道。
张晟在私塾学子们的最末端,几乎是逆着被训斥分开的同龄人流,匆匆赶到了广场这肃穆阵列的侧面边缘。他刚才故意走得很慢,落在最后,本是想避开前方不必要的喧嚣和审视,此刻才刚站定,目光有些急切地穿过前方人影的缝隙,投向那个被肃穆和贪婪双重包围的小小身影。
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那个裹在过大的靛青斗篷里、苍白得像纸、身体细微颤抖如同风中落叶、怀里紧紧抱着一只丑陋布偶兔子的小女孩时——
清澈如溪水的眼底,瞬间弥漫开如同厚重浓雾般的、沉甸甸的忧色。
那女孩小小的身影孤立在广场所象征的巨大深宅阴影里,像一枚被狂风随时会吹落深渊的琉璃雪花。
而在她对面,在那片代表着张家未来主人翁的阵列前端,张明辉等人如同择人而噬的鬣狗,眼中欲念的光芒,浓得几乎化不开黑稠的毒汁。
一个死局。一株被抛在无数刀锋之上的幼草。
那双清亮眼眸里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如同实质的重铅,沉沉坠下。
而那个缩在斗篷里、抱着丑陋布偶兔子的小小影子,被风掀起的靛青斗篷缝隙下,无人能见的角落里,嘴角悄然勾起一丝冰冷如毒针的弧度。
很好。
盛宴,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