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薄暮的天光过早敛去,张家主宅正厅却亮如白昼。足有三间打通的正厅轩阔至极,数十盏水晶琉璃吊灯错落悬垂,数百支白烛在琉璃罩内熊熊燃烧,烛光洒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地板上,反射出一片晃眼的暖黄。四壁皆是整块整块的黑檀木花鸟浮雕,花鸟翎羽细如发丝,在灯火辉映下流动着沉沉的光。
厅堂中央最上首,一张足有三丈长的紫檀嵌百宝花鸟围屏大圆桌雄踞其上。桌面光洁如镜,映着烛火。桌边按房头远近尊卑,团团围坐了张家三代嫡系核心主仆近百。食器皆是御窑特供的雨过天青色薄胎瓷盘碟碗盏,雕花银箸,金丝嵌玉汤勺。
然而厅堂深处,那面硕大的“百子千孙”沉香木寿屏前的主座上,端坐着张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张奉孝之母,张晟的祖母张老夫人王氏。老太太年逾古稀,满头银丝如雪,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嵌着祖母绿蝙蝠形抹额,身上是深紫色云鹤暗纹缂丝袄裙,外面松松搭着一件玄狐锋毛出锋的大氅。她面容虽已苍老,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但一双眼睛开合间精光流溢,锐利不减当年。此刻她只端坐在那宽阔如帝王宝座的紫檀太师椅中,左手两指虚捻着一串通体透润的羊脂玉佛珠,右手随意搭在扶手镶嵌的温润碧玉上,眼神平静无波地梭巡着大厅,如同雄踞山峰的老鹰俯瞰领地。厅内喧嚣嬉笑不绝,但老太太所坐的方寸之地,却自成一片沉凝的威严气场,任何人有意无意扫过那寿屏方向,都下意识地敛起张扬的声气。
张奉孝夫妇及其嫡支子嗣自然紧挨着老太太下首而坐,独占长桌最尊贵的一段。张奉孝换了稍家常些的墨蓝锦缎常服,神情沉静肃穆。他身旁的夫人孟氏,张晟之母,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位出身清贵门第的当家主母,保养得宜的肌肤在灯光下细腻润泽,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唇不点而朱,穿着一件水红色绣暗金折枝芙蓉的锦缎薄袄,披着雪白丰软的狐腋裘,梳着端庄又略带风韵的堕马髻,簪一支点翠嵌宝石的步摇,垂珠摇曳,衬得她一张俏脸既温婉动人,又透着当家主母不容小觑的底蕴。此刻她正偏着头,温言细语地指挥着身后侍立的婢女为老太太布菜添汤,姿态娴雅。
张晟就坐在父母之间,紧挨着母亲孟氏。他今日在私塾那身青衿已换下,穿了一套质地讲究的宝蓝云纹织锦长衫,越发衬得他小小年纪已显峻拔的眉眼清正端肃。只是他的仪态依旧刻板得如同上了发条,背脊挺直如尺规,双肩平齐目不斜视,坐姿标准规矩得近乎呆板。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不远处那个被强行安排到席末靠近二房、正被一群纨绔子弟以目光无声“剥皮剔骨”的顾蟔螭。他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正认真地用薄如蝉翼的天青色薄胎小碗盛着面前水晶盘中一朵雕成白牡丹状的蟹粉豆腐。动作缓慢、沉稳、专注,一丝不苟,银箸尖精准地夹起一小块颤巍巍的豆腐白瓣,甚至没有让那娇嫩的花瓣破损一丝边缘。
张老夫人的次子、二房老爷张奉贤与其妻柳氏,以及以张明辉为首的那几个活蹦乱跳(在张晟眼中简直是群魔乱舞)的庶子嫡孙,占据了中段位置。柳氏穿着艳色大红缕金云锦袄,满头珠翠,正咯咯笑个不停,与妯娌高声说笑着什么,声音尖利得能刺破琉璃。她身边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庶女也凑趣地迎合着。
最喧闹、也最肆无忌惮的声浪源头,便聚在桌尾那片区域。
张明辉换了一身崭新的大红色富贵团花织锦箭袖袍,勒着一指宽的碧玉腰带,歪歪斜斜地靠在铺着厚厚绣垫的太师椅背里,一条腿肆无忌惮地翘起来搁在另一条腿上,脚尖还一点一点,晃得脚上簇新的墨缎厚底靴在烛火下锃锃发亮。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周围同样吊儿郎当的狐朋狗友,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狞笑。他们故意将那顾家“遗孤”的位置安排在他们这一片——就在张明辉的斜对面!隔着他三房庶出的堂弟,就是那个低眉顺眼、瑟瑟发抖的小丫头片子!
顾蟔螭的位置确实极其“巧妙”。就在二房边缘,前后左右皆是嗡嗡作响的闲杂男丁女眷,或是不被重视的旁支庶出。她小小的身子坐在那宽大的花梨木太师椅里,显得更加空落单薄。依旧裹着那件初冬时节略显单薄的靛青色新斗篷,一张小脸苍白如同新雪后最脆弱的冰凌,在满堂锦绣华服的贵人们映衬下,更显得格格不入,低贱可怜。她面前精致的食具里只象征性地盛了一点点细软的羹汤,那银箸尖对着碗里,动也未动。一双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指节用力地抵着冰冷光滑的绸缎裙面,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的头垂得很低,黑鸦鸦的长发从颊侧滑落,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尖的、透着惊惶无助的下颌,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蝶翼般的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浓得化不开的阴翳。像一只被无数虎豹豺狼包围在中间的小羊羔。
她的眼神,似乎始终只盯着自己膝盖上那点可怜的靛青斗篷布料,仿佛那是她隔绝外界险恶的唯一屏障。又或是盯着桌面上那碗映着烛光、在她眼里却如同岩浆血海的蟹粉豆腐羹。从远处看,她的坐姿依旧是那种被巨大恐惧和陌生环境包围的、蜷缩的、紧绷的姿态。
但实际上……
斗篷宽大的袖笼深处,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正在细微地、痉挛般地抽搐。
不是害怕。
是兴奋!
是极致的暴虐被强行按下、在滚烫沸腾中寻求宣泄出口的抽搐!
前世的记忆,此刻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这具重生幼小的灵魂之上!每一个经过眼前的面孔,都是一张她曾在屠刀下欣赏过的、恐惧扭曲的定格画像!张明辉这个狗东西前世就是被她亲口下令丢进虿盆喂了毒蛇!还有那几个流着口水盯着她、眼冒淫光的纨绔,上一世是挂在宫门外晒成人干的尸体!此刻这些肮脏蠕动的蛆虫就在眼前!呼吸着和她一样的空气!觊觎着她这包裹在十二岁少女躯壳里、却藏着炼狱之主的灵魂!
恶心!无比的恶心!
一股嗜血的欲望如同沸腾的毒汁在顾蟔螭胸腔里疯狂涌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骤然跳起,抄起桌上那柄沉重的银柄汤勺,狠狠砸进张明辉那张贪婪猥琐的眼窝深处!
不!
不能!
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带着冰冷腥甜的气息瞬间唤回一丝清明。
她垂着头,藏在碎发阴影下的牙齿,无声地咬紧了下唇内侧最细嫩的软肉。一丝极其微小、几乎不存在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深处。
必须忍!
这只是一场开胃小菜!更大的猎场还在后面!张家这个华丽的金丝牢笼,才刚刚为她敞开大门!
就在她全力压制着体内即将破闸而出的凶兽时——
刺耳低俗的调笑声如同带着倒刺的铁钩,穿透鼎沸人声,精准地钩向她脆弱的耳膜。
“啧……这小可怜样儿……”张明辉咧着嘴,身体故意往前倾了倾,越过旁边忙着啃烧鸭的堂弟半个身子,几乎将那颗油光水滑的脑袋凑到了顾蟔螭面前!
温热的、带着酒肉油腻味和劣等熏香的气息,混合着那张被淫欲烧得通红扭曲的恶心面孔,骤然在顾蟔螭低垂的视野里无限放大!
“来呀……小郡主?怎么不吃东西?哥哥看着都心疼了……”张明辉的声音带着黏腻的、令人作呕的假意温柔,右手却绕过堂弟的后背,那长着令人憎恶的黄黑指甲的手指,竟不知廉耻地、假装“不经意”地去够顾蟔螭放在膝盖上的手!
“瞧这小手冰凉……冻坏了可怎么好?”他甚至将手指尖,轻佻地试图点向顾蟔螭那只死死攥着斗篷的小手手背!
唰!
顾蟔螭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向后缩去!整个身体连同太师椅都因为用力过猛向后“哐当”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挪移声!
她本就苍白如纸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混合着极度惊恐和生理性厌恶的惨白!一双刚刚还死死盯着膝盖的眼睛猛地抬起!
猝不及防间,撞上了张明辉那双如同毒蛇盯住青蛙般的、志得意满充满戏谑残忍欲望的浑浊眼睛!
那眼神里的痛苦无助、惶恐惊惧绝非作伪!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面瞬间翻涌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是想要将其生啖其肉、挫骨扬灰的滔天恨意!只是被强压在那层脆弱孩童的假面之下,扭曲成了一种剧烈的心神剧震!
她急促地喘息着,细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猛然后退而撞疼的后背紧紧抵住了冰冷的椅背,那只被觊觎的手更是死死攥进了靛青斗篷的皱褶里,整个人蜷缩得如同一片瑟瑟发抖、即将枯萎的落叶。
这巨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桌上近处不少人的目光。二房的喧嚣为之一顿。
“明辉!”隔着几个位置的张奉贤眉头一皱,带着斥责喊了一声。柳氏也嗔怪地瞥了张明辉一眼:“辉儿!规矩点!好好吃饭!”
但这警告如同隔靴搔痒,毫无威慑力。
“哎呀呀!别怕呀!”张明辉被爹娘喝斥,反而更加来劲,像逗弄掌中之物般,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脸上故意做出夸张的无辜表情,“哥哥就是看你冷,关心你嘛!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冻坏了多可惜……”他还假意扭过头,对着身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朋狗友挤眉弄眼,“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几个狗腿子立刻心领神会地哄笑起来,眼神更加淫邪地扫视着顾蟔螭那张惊惧的脸和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污言秽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哄笑声尖利刺耳。
顾蟔螭的呼吸更加急促,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那无助到了极点的眼神仓皇地在嘈杂的席面上扫动,如同受惊的幼鹿寻找最后一块庇护之地。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假作未见的脸孔……那些虚假的安抚……那些漠然的视线……
最终!
那惶恐无助到了极致、几乎要泫然欲泣的目光,在剧烈颤抖的睫毛下,如同溺水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猛地定格在斜前方——
死死地、带着一种刻骨的绝望和纯粹的、不容置疑的信赖,钉在了张晟之母孟氏那张温婉而不失威严的侧脸上!
那目光仿佛有千钧重!蕴含着一个走投无路的幼童最极致、最无声的呼救!
孟氏原本正欲举箸为张晟夹一块细嫩的清蒸鲥鱼腹。她的动作在这一刻骤然停滞!
这位出身清贵、久居后宅却心思敏锐的当家主母,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桌尾的骚动她早已有所察觉,心中本已不悦,但她身份使然,不便直接越过二房插手管束那群无法无天的庶子。尤其是那个张明辉,连她都知道是个混世魔王。
但当那女孩的目光穿透嘈杂鼎沸的人声、如同淬毒的冰针带着千钧绝望狠狠扎向她心口时,孟氏只觉心头一震!那目光里的恐惧太过真实!太过沉重!那不是娇怯,而是身处猛兽利爪之下即将被撕碎的绝望!
再看到顾蟔螭那瑟瑟发抖、蜷缩成极小一团的样子,以及张明辉几人那毫不掩饰的下流眼神……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和身为女性的天然保护欲,瞬间在孟氏沉静温婉的面容下升腾!她是当家主母!她岂容这种肮脏心思在堂堂张家宴席上公然流露!尤其还是对着一个刚刚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小女孩!
“嘭!”
一只带着精致镂空缠枝莲纹的薄胎天青釉小碗被孟氏纤白的玉手重重顿在桌上!碗底与坚硬紫檀桌面碰撞,发出清越却饱含怒气的声响!碗中的汤羹都微微荡漾起来!
整个喧闹嘈杂的大厅,如同被瞬间掐住了脖子!
连寿屏下闭目捻珠的老太太,捻珠的手指都停顿了半拍!
所有的目光,包括主位上的张奉孝,侧首的二房张奉贤夫妇,所有的主仆,如同提线的木偶,全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那坐在张奉孝身侧、一身水红狐裘的美艳主母孟氏!
孟氏那张平日里如春风般和煦的俏脸,此刻如覆寒霜。她那仿佛用天山寒玉雕琢而成、又经暖泉温养的玉容之上,一层显而易见的愠怒如同水墨洇染,层层铺开。秀美的远山眉微微蹙起,秋水明眸深处却燃烧着两簇不容置疑的锐利怒火!她并未看向惹事的张明辉,那双蕴着雷霆风雨的眸子如同穿透阻碍的寒星,直接钉在二房区域负责照管那群纨绔子弟的近身仆妇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响彻大厅:
“吴嬷嬷!”
那被点名的仆妇离张明辉最近,早已吓得面色如土,闻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眼睛聋了吗?!”孟氏声音冷冽,“没看到顾家小姐身子单薄不适吗?!让她坐在风口上吹着?还任由旁人呱噪?!”句句皆是诛心!
被直斥其名的吴嬷嬷体如筛糠,冷汗涔涔而下,连个完整的“是”字都抖不出来。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连张明辉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被这骤然爆发的上位者威势震得脸色煞白,嚣张气焰瞬间被掐灭。张明辉更是吓得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不敢去看孟氏那双锐利如冰锥的眼睛。
就在这时!
顾蟔螭动了!
就在孟氏拍案的威压笼罩大厅、所有人为之噤声的瞬间!
那个一直蜷缩在桌尾、瑟瑟发抖、眼神绝望无助的小小身影,仿佛被孟氏那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斥责点燃了最后一点生机!又像是溺水者终于看到了岸边伸下的手臂!
“夫……夫人……”
一声带着剧烈哭腔、被撕扯破音的、尖锐到变调的呜咽,陡然撕裂了大厅里凝重的死寂!
顾蟔螭根本不等任何人反应!她用尽全力猛地从那宽大沉重的花梨木太师椅里挣扎扑出!裹着的靛青斗篷在空中划过一道仓惶的弧线!小小的身体踉踉跄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跌跌撞撞地穿过桌边那些呆滞僵硬的人影!直扑向斜上方主位方向!
目标明确!
只扑向那个刚刚拍案而起、如同母狮子般挡在她身前、震慑住所有魑魅魍魉的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