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冰封死寂!
孟氏那一声金石般的斥责余音尚在雕梁画栋间震荡回旋,撕裂人耳膜的尖泣已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破凝滞的空气!
“夫……夫人——!!!”
那一声泣血般的绝望哭嚎,如同濒死小兽最后拼尽全力的哀鸣,嘶哑尖利,带着喉管被绝望彻底撕裂的破音!顾蟔螭小小的身体如同一支离弦的、被飓风强行掷出的箭矢!靛青斗篷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凄惶劲风,卷过桌下冰冷的光滑紫檀地板!
她根本不看路!也无人敢拦!
就在孟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癫举动惊得目光一凛、下意识准备后退之际——
“啪!”
一个冰冷柔软、带着剧烈颤抖和破釜沉舟力量的小身体,如同乳燕投林,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狠狠撞进了孟氏馨香温软的怀里!
力道大得惊人!
温香软玉的怀抱骤然被冰冷僵硬的躯体填满!孟氏猝不及防,竟被撞得微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一股混杂着寒冽的深秋暮气、干涸灰烬气息、以及更深层、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死气,瞬间将她整个包裹!她胸腹间那件水红色锦缎薄袄立刻被两只僵硬冰冷、如同铁钩般的小手死死攥住!抓得骨节泛白!那力道几乎要将锦缎生生撕碎!
“夫人……救……救我……” 怀里的小人儿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湿冷的脸颊深埋在孟氏丰满柔软的胸前丰盈里,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呜咽,“……好可怕……呜呜……他……他们……” 断断续续的哭诉如同濒死的呜咽,从衣物深处挤出来,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那精致昂贵的水红薄袄,在上面洇开一片暗沉的深色痕迹。那小小的身体蜷缩得如同一只被踩碎了甲壳的幼蜗牛,冰冷的战栗从每一寸骨缝里透出来,将孟氏那丰腴温软的体温都攫取了大半。
大厅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目光、包括张奉贤脸上那点被冒犯的尴尬愠怒、张明辉眼中尚未褪去的惊骇……在此刻仿佛都化为了虚无的背景杂音。只有怀中这个冰冷僵硬、绝望颤栗的小小身体,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孟氏那颗本已燃起怒火、又猝然被怜惜填满的心坎上!
被当众冲撞、胸前昂贵的锦袄被泪水污损的不快瞬间被一种排山倒海的、属于母亲最深处的保护和心疼淹没!孟氏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那冰冷的小身体更加用力、更加密不透风地圈入自己水红繁复锦缎下的、那一片丰腴温软的胸怀里。一只保养得宜、戴着温润翡翠镯子的玉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紧紧托住了顾蟔螭后脑勺冰冷的青丝。
“乖……好孩子……不怕……不怕了……”孟氏的声音不复方才的冷冽金石音,却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柔肠寸断的、仿佛能融化坚冰的滚烫暖意,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温软的丝绒,包裹着怀中受尽惊吓的灵魂,“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她一边说,一边凌厉至极的目光如同两道淬火的寒刃,猛地扫向二房的方向,特别是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张明辉,那目光里蕴含的警告和怒气,几乎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被那道目光扫过,张明辉几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瞬间缩起了脖子,脸色惨白如纸,哪里还敢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恨不得变成地上的一道影子!
孟氏不再看他们。她微微俯身,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贴怀里那冰凉颤抖的小脸,试图将体温传递过去。她柔声安抚着,同时带着怀里的小人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母狮护卫幼崽的姿态,在数百道屏息凝神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最尊贵的主位区域,远离那片污秽喧嚣。
“娘……”坐在母亲旁边的张晟,刚刚还沉浸在蟹粉豆腐的专注世界里,被这巨大的变故惊扰。看到平日里总是温婉沉静的母亲此刻抱着那个陌生的、浑身战栗哭泣的小女孩走来,他那张俊秀却总是过于平静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和一丝……被惊扰的无措?随即,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顾蟔螭那埋在母亲胸前、如同寻求庇护般蜷缩颤抖的身体上。那深藏在靛青斗篷下、只露出一段纤细脖颈和凌乱青丝的小小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冰冷。一丝极淡的、被刻意忽略的担忧,如同投入他宁静湖心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孟氏小心地抱着顾蟔螭,并未落坐自己原先的位置。她直接来到张晟身侧,那里靠近上首位,侍立的丫鬟早已机灵地添放好一张更为宽大舒适、铺设着厚厚锦垫的紫檀圈椅。孟氏先将怀里的小身体温柔地放在这张明显与主位同等级别的椅子上,自己也顺势紧挨着坐下。她毫不犹豫地伸手端过自己面前那个才动了一筷子的雨过天青色薄胎小盏。
“别怕,孩子,”孟氏的声音柔得像三月暖泉淙淙流过冻土,她用银勺搅动着小盏里温度正好的、乳白色点缀着几点红色虾仁的清炖蟹粉鱼圆羹,舀起一小勺,体贴地吹凉了些,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顾蟔螭那依旧低垂着、还沾着泪痕、毫无血色的小嘴边,“喝口暖汤压压惊。这是我小厨房特意做的,温和不腻,最宜暖身定神。”
顾蟔螭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泪水打湿的蝴蝶翅膀,微微颤动。她似乎惊魂未定,身体还在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吓的小兽。但当那温热的、带着食物香气的勺边轻触到唇瓣时,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在孟氏耐心而充满鼓励的目光注视下,她张开那双因哭泣而微微红肿的唇,如同初生雏鸟第一次接受喂养般,极小口地、带着一种无比脆弱依赖的姿态,轻轻地抿住了勺尖。
温热的羹汤滑入口中,那被冰冷恐惧冻僵的喉管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流。她没再躲避,只是垂着眼帘,顺从地接受着孟氏的喂食,小口小口,像一只极度疲惫又极度需要安抚的幼兽。
孟氏小心翼翼地喂着,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她看着那苍白小脸上因喝下热汤而终于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不知是汤的温度,还是情绪的松弛),眼中满是心疼。一碗羹汤喂了大半,见顾蟔螭似乎稍稍缓过劲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发抖,孟氏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放松些许。
“慢慢吃……不够还有。”孟氏放下汤碗,温软的手掌轻抚顾蟔螭的后背,那温暖稳定的力量仿佛能驱散寒意。随即,她转向自己面前琳琅满目、香气馥郁的精致菜肴,目光温柔地问:“除了暖汤,想吃点什么?夹点细嫩的鸡丝?还是清甜的百合莲子羹?又或者这水晶肴肉?熬得烂烂的,入口即化……”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主位这一圈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一大一小之间。连主位上的张奉孝,那沉静无波的目光深处,也掠过一丝审视与思索。寿屏下捻着佛珠的老太太,捻珠的动作早已停滞,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人丛,如同实质般落在顾蟔螭身上,将她所有的细微反应纳入眼底。
就在这时。
一个平静的、略带疑惑的清朗声音响起,不大,却在这被高度关注的中心区域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一直坐在孟氏另一侧、几乎是背对着顾蟔螭方向的张晟,此刻忽地微微侧过了身。他那如同尺规量刻过的标准坐姿不变,仅仅是将脖颈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微小而精准的角度,那双刚刚还沉静如深潭、只映着蟹粉豆腐的清亮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顾蟔螭那张沾着泪痕、依旧苍白、带着惊惧余痕的小脸上。
他的目光很干净,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怜悯,也没有刻意亲近的讨好,只是一片孩童般未经世事的平静审视与极淡的、无法理解其悲伤根由的困惑。
他似乎犹豫了微乎其微的一瞬。
然后。
那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瓣开启,吐出了他在这场风波乃至进入这大厅以来,对着这个陌生的、刚刚经历巨大恐怖的小女孩说出的第一句话,语调平静无波得如同在诵念一段经文:
“你喜欢……甜的吗?”
“啪嗒!”
这声音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
一个几乎听不真切、却又无比清脆的声响突兀传来!
斜对面不远处,坐在紧挨着长房席位侧方位置的张紫怡——张晟的亲姐,张家这一代最璀璨的明珠,此刻正小口品着银盏中甜润的桂花酿雪蛤羹。她年岁比张晟稍长些,眉眼舒展大气,肌肤光洁如玉,在灯火下流转着柔美的光泽。一身烟霞色缠枝莲暗纹妆花锦袄更衬得她容光照人,与孟氏的温婉形成绝妙呼应。她用餐的姿态极为优雅,如同经过精心训练的诗画仕女。
然而!
就在张晟那句平静清冷的“你喜欢……甜的吗?”落下的瞬间——
张紫怡那只捏着莹白细瓷小勺的纤纤玉手,陡然一僵!
随后,那捏着银柄勺身中段的、涂着蔻丹的晶莹指尖无意识地松了一瞬力!
叮——!
那原本稳稳悬停在半空、盛着半勺剔透雪蛤的莹白瓷勺,竟失手重重跌落回面前的玉蝶小盏里!
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刺耳的磕碰脆响!
溅起的几滴雪蛤羹汁,如同不合时宜的污点,洒落在她玉白色的烟霞锦缎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极浅的湿痕。
周围离得近的几个妯娌和族中姐妹目光立刻被这小小的失误吸引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张紫怡那张明媚照人的俏脸,在灯火下一瞬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僵硬!原本舒展含笑的唇角微妙地向下紧绷了几分!尤其是那双仿佛盛满江南春水的剪水秋眸,在目光扫过孟氏身边那个缩在宽大圈椅里、被亲弟弟破天荒开口“关怀”着的顾蟔螭时,眼底深处瞬间如同投入了一颗冰锥!
冰冷!
凛冽!
还有一丝被刺破完美表象后、猝不及防的……愠怒!甚至……厌恶!
那眼神快如电闪,一闪而逝!当旁边有姊妹关切地小声问“紫怡,怎么失手了?没烫着吧?”时,张紫怡已瞬间恢复了那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风范。她垂下浓密如蝶翅的睫毛,完美地掩去了眼底冰凉的针芒,唇角重新弯起得体而柔美的弧度,甚至还带着点自责,轻轻抚了抚溅湿的袖口(实则那湿痕微乎其微),声音温婉如春莺:
“无妨的,是这银勺太滑溜了,一时没捏稳。”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再多看顾蟔螭一眼,重新拿起旁边干净的银勺,从容地继续享用羹汤。
只是那重新捏起银勺的手指,纤细骨节微微绷紧,指甲尖抵着指腹,几乎要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坐在顾蟔螭正对面,隔着桌面那些琳琅佳肴杯盏,一直用嫉恨的目光死死剜着这边的张明辉,自然也看到了这幕“失宠”边缘又被长房公然庇护、甚至引得那个万年冰山似的张家麒麟子开口“关怀”的情景!那股在孟氏威压下刚刚被强压下去的邪火和贪婪,如同被浇了滚油的死灰,瞬间又熊熊燃烧起来!那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凭什么这刚来的小狐狸精就能靠着这张卖惨的脸爬到主桌?!
妒火攻心,再加上酒精作祟(他已偷偷灌了不少酒),张明辉猛地又从椅子上窜起半个身子!脖子梗着,眼睛因为贪婪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喉头滚动着污言秽语几乎就要喷薄而出——
“明辉!你找死不成!”身旁的父亲张奉贤被他这不知死活的模样吓得亡魂皆冒,下意识低吼一声想去拽他,却慢了一步!
就在这时!
一股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沉凝如山岳崩塌、肃杀如冰河炸裂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千钧巨锤,猝不及防地、轰然砸在整个正厅之上!
那威压并非声响,却让所有喧哗议论、杯盏轻碰、烛火摇曳都戛然而止!连空气都瞬间凝滞成冰!
所有人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
主位上首!寿屏之前!
那位一直如同高山雪岭般端坐、捻着佛珠不发一言的张家老祖宗张老夫人王氏!她微阖了不知多久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然掀开!
那双被岁月深深刻画沟壑、布满沧桑痕迹的眼眸里,此刻却再无一丝浑浊!只有两道精光迸射!如同蛰伏万年的寒潭玄蛟睁开了竖瞳!那目光锐利穿透百十步之遥,带着实质性的、冻结灵魂的冰寒与无上威严,如同两道无形的、足以碾碎泰山神威符篆!直直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张明辉那张因邪念暴怒而涨红狰狞的脸上!
轰!!!
张明辉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瞬间贯穿!全身的血液刹那冻结!骨头缝里都透出冻结的嘎吱声!那尚未出口的污秽话语被硬生生碾碎在喉咙深处!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一般的惨白!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窜起的半个身子僵在半空,瞳孔惊恐地放大到极致,对上老祖宗那双毫无情感、只有灭顶威严的眼睛,竟连一丝一毫的闪躲都做不到!连呼吸都被生生扼断!
噗通!
他连惊呼都没能发出,双膝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跪跌回身后的太师椅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浑身剧烈颤抖如同筛糠!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鬓角瞬间汹涌流下!那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恐惧!比刚才直面孟氏怒斥时要恐惧百倍千倍!
他感觉自己下一瞬就要化作一摊被冻结的血肉冰渣!
整个正厅数百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所有人都仿佛置身于万载冰窟,从骨髓深处感受到那股源自张家真正擎天之柱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愤怒威严!
唯有主位孟氏身边。
顾蟔螭依旧乖巧地小口喝着羹汤,长长的睫毛在光洁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在那密不透风的睫毛遮盖下,那双无人能见的、漆黑如点墨的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几近于无的、带着讽刺了然的笑意,如同投入死水寒潭的石子,漾开一丝细微到极致的涟漪。
老太爷的权威镇压……真是……立竿见影啊。
这顿喧嚣的接风宴,总算……安静了点。
孟氏小心放下汤碗,又伸手从面前那盘用冰皮裹着、晶莹剔透如水晶糖般的蜜制冰糖莲子上,小心翼翼地拈了一颗最大、品相最完美的,用指尖捏着,体贴地递向顾蟔螭微颤的唇边,轻声问道:“来,甜莲子,压压惊?”
顾蟔螭抬起沾着泪痕的脸,黑鸦鸦的长发贴在额角,眼神依旧是那种惊魂未定后的懵懂,如同惊怯的小鹿。
在孟氏鼓励温和的注视下,在张晟那双清亮但困惑的眼睛的注视下,在张紫怡表面温婉柔顺、底下却攥紧了银勺的手指视线余光下……
她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随即。
一张嘴。
柔软温热的唇瓣,微微张开,用细小的贝齿,极其乖巧、极其缓慢地、咬住了那颗递到唇边的、冰凉沁甜的糖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