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终于散尽。水晶琉璃灯盏渐次熄灭，只留几盏长明烛火在廊下摇曳，在深秋寒夜里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厅堂里残余的暖香、酒气、食物馥郁混杂着炭火余烬的微焦气息，被仆役们无声地开窗通风驱散，最终只余下空旷厅堂里冰冷的紫檀木香和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
张老太君早已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回了松鹤堂。张奉孝与孟氏夫妇亲自送别了二房、三房等各支族人。张奉贤临走时脸色依旧难看，柳氏更是强撑着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频频刺向被孟氏亲自护在身侧、裹着厚厚斗篷的顾蟔螭。张明辉则如同被抽了魂，被两个健仆几乎是架着拖走的，连头都不敢抬。
“母亲，”张奉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顾家姑娘的安置……”
孟氏紧了紧臂弯里那具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小身体，目光扫过灯火通明却空寂下来的厅堂，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夫君放心，妾身已有计较。”她低头看向怀里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眼底满是怜惜，“孩子刚遭大难，又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得人。妾身想着，东暖阁那边最是清静暖和，离正院也近，拨几个稳妥的老成嬷嬷和伶俐丫头过去伺候着，也方便照应。”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一直沉默侍立在一旁、身姿挺拔如青竹的长子张晟，声音放得更柔：“再者……晟儿性子沉稳，他住的那处小院就在东暖阁隔壁，只隔着一道月洞门。有他这做兄长的在近旁，多少也能镇镇宅气，让这孩子夜里睡得安稳些。”她特意强调了“兄长”二字，将那份亲昵的照拂之意包裹在合乎礼法的“兄妹”名分之下，滴水不漏。
张奉孝沉吟片刻，目光在顾蟔螭那惊魂未定的小脸和儿子那张平静无波的俊脸上扫过。他自然明白妻子的深意——既给了这孤女最稳妥的庇护，又巧妙地将她置于长房核心的羽翼之下，更无形中拉近了与晟儿的距离。他微微颔首：“夫人思虑周全，便如此安排吧。”
“父亲母亲安排便是。”张晟的声音适时响起，清越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如同尺规量刻。只是在目光掠过母亲怀中那团靛青斗篷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难以察觉的涟漪，一闪而逝。是怜悯？是责任？还是……一丝被强行赋予的、名为“兄长”的陌生羁绊？
站在孟氏身后不远处的张紫怡，一直维持着温婉端庄的姿态。她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完美地遮掩了眼底深处翻涌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嫉恨与不甘。东暖阁！紧挨着阿弟的院子！母亲这是要将这小贱人彻底拴在阿弟身边吗？！她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软肉，几乎要掐出血来！面上却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如同面具般的柔顺微笑，仿佛对父母的安排毫无异议。
东暖阁。
此处并非主院正房，却是张家府邸中一处极精巧雅致的所在。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院中一株百年老梅虬枝盘曲，虽未到花期，却已透出苍劲古意。回廊曲折，廊下悬着几盏素纱宫灯，晕开柔和的光。屋内早已被提前熏暖，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驱散了深秋夜里的所有寒意。
顾蟔螭被两个穿着干净青布棉袄、梳着双丫髻、年纪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清秀眼神伶俐的小丫鬟搀扶着，引进了最里间那间布置得最为舒适温暖的内室。
室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挂着崭新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帐幔。床铺铺设着厚厚的、松软如云的锦缎被褥，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暖香。临窗一张花梨木书案，笔墨纸砚俱全。墙角一座黄铜兽首熏炉，正袅袅吐出清冽的松柏香，驱散着新屋的尘气。
“郡主，奴婢春桃。”
“奴婢秋杏。”
两个小丫鬟齐齐福身行礼，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奉夫人命，以后就由奴婢们贴身伺候您。”
顾蟔螭依旧裹着那件靛青斗篷，小小的身体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似乎放松了些许。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看眼前两个笑容干净、眼神清澈的少女，又飞快地低下头，细弱蚊蚋地“嗯”了一声。
“热水已经备好了，就在隔间暖阁里，”春桃年纪稍长些，性子也更活泼，笑着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柔，“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可好？洗个热水澡，松泛松泛筋骨，夜里也能睡得更安稳些。”
秋杏也连忙点头，手脚麻利地走到床边，掀开那厚实温暖的锦被一角，又去开衣柜，捧出一叠叠柔软崭新的素色寝衣和中衣：“夫人早吩咐了针线房连夜赶制的，都是最细软的杭绸和松江棉布，贴身穿着最是舒服。”
顾蟔螭被两个丫鬟半扶半引着，穿过一道垂着珠帘的小门，进了暖阁。里面水汽氤氲，一只硕大的、足够容纳三四人共浴的紫檀木浴桶热气腾腾，水面漂浮着厚厚一层雪白细腻的皂角泡沫，其间还点缀着几片鲜红的玫瑰花瓣，散发出馥郁的暖香。浴桶旁的小几上，摆放着盛满清水的银盆、柔软的棉布巾子、还有一小碟散发着清甜果香的澡豆。
春桃和秋杏动作轻柔又利落地帮她褪下那件沾满烟尘和泪痕的靛青斗篷，又一层层解开里面略显粗糙的旧衣。当那具苍白瘦弱、带着几处细微擦伤和淤青的小小身体暴露在温暖湿润的空气里时，两个丫鬟眼中都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真切的怜惜。
“郡主受苦了……”秋杏低低叹了一声，动作更加轻柔。
顾蟔螭顺从地被她们扶进浴桶。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住冰冷的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被暖阳融化的酥麻感。她微微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氤氲的水汽中轻轻颤动。春桃用柔软的棉巾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淤青，轻柔地擦拭着她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背。秋杏则跪在桶边，用澡豆打出细腻的泡沫，动作轻柔地清洗着她乌黑如瀑的长发。皂角的清香和玫瑰的馥郁混合着水汽，在小小的暖阁里弥漫。
没有言语。只有水流滑过肌肤的细微声响，棉巾擦拭的轻柔摩擦，以及两个少女偶尔低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哼小调。
顾蟔螭的身体在温暖的水流和轻柔的抚触下，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水浸泡的枯藤，缓缓舒展。那一直萦绕在眉宇间的惊惶和冰冷，似乎也被这氤氲的水汽和少女们纯粹的善意暂时驱散。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春桃拿着棉巾的手背上，感受着那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
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收起所有尖刺的疲惫幼兽。
洗去一身尘埃与疲惫，换上柔软馨香的新衣。春桃用干爽的大棉巾将她整个包裹住，抱回内室温暖的拔步床上。秋杏则立刻端来一盏温热的牛乳燕窝羹，用小银勺一点点喂她喝下。
“郡主早些歇息，”春桃替她掖好被角，将床帐放下半边，只留一盏光线柔和的小小琉璃灯在床头小几上，“奴婢们就在外间值夜，有事您唤一声就好。”
顾蟔螭躺在松软厚实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被热水蒸腾得微微泛红、如同初绽桃花瓣般的小脸。她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鼻息均匀而细微，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状态。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春桃和秋杏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和一丝满足的怜爱。她们轻手轻脚地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那盏小琉璃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晕，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内室的门扉。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地龙的热气无声地烘烤着空气，松柏香在暖意中缓慢流淌。琉璃灯的光晕在雨过天青色的帐幔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床上那小小的一团，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已经沉入梦乡。
然而。
就在那扇门扉合拢、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瞬间——
拔步床深处，那团裹在锦被里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浓密的长睫如同蝶翼般缓缓掀起。
没有一丝睡意！没有半分迷蒙！
那双在昏暗光线下骤然睁开的眼眸，漆黑！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冰冷刺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锐利寒光！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怯懦、脆弱、或是被温暖抚慰后的松弛？！
那眼神，如同蛰伏在深渊底部的巨兽，在确认猎物彻底放松警惕后，终于露出了它冰冷嗜血的獠牙！
她无声地坐起身。
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飘落，没有带起一丝被褥的褶皱。
身上的素白寝衣柔软垂顺，衬得她那张在昏暗中愈发显得精致绝伦的小脸，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非人间的美丽。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将这美丽彻底扭曲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来自九幽炼狱的森然！
她赤着脚，踩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走到紧闭的雕花木门前。侧耳倾听片刻。外间值夜的春桃和秋杏似乎已经安顿下来，呼吸均匀绵长。
顾蟔螭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她没有开门。
而是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内室的空间，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房间西侧那面光洁的墙壁上！
墙壁的另一边……
就是张晟的卧房！
那道看似坚固的墙壁，在她此刻冰冷燃烧的视线里，仿佛变成了透明的琉璃！她能清晰地“看到”墙的另一侧——
那个冤种！
那个前世被她挫骨扬灰的冤种！
那个此刻正安然躺在他那张同样宽大舒适的床上、或许正沉浸在无知美梦中的……小古板！
一丝混合着极致兴奋、扭曲快意、以及冰冷掌控欲的幽光，在她眼底深处疯狂闪烁！
她回来了。
带着前世被一剑穿心、被丧钟宣告终结的滔天恨意与不甘！
带着对琉璃那点微末的、扭曲的“不舍”！
更带着……要将这苍天捅穿！将这大地焚尽！将这众生踩进无间地狱的……无上癫狂！
而这一切的起点……
就从这堵墙开始！
从驯服这个……此刻还懵懂无知、刻板规矩、甚至带着点可笑的“兄长”责任的……小冤种开始！
顾蟔螭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的、无声的笑容。
她缓缓抬起手。
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抚摸着情人最细腻的肌肤般，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与贪婪，轻轻点在了那面冰冷的墙壁上。
指尖所触之处，仿佛有看不见的、来自地狱的冰焰在无声燃烧。
张晟……
哀家的……好‘兄长’……
游戏……开始了……
她收回手指，转身，如同鬼魅般无声地飘回那张宽大温暖的拔步床。掀开锦被，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呼吸瞬间变得均匀绵长，如同最安详的婴儿。
只有那微微向上翘起的唇角，在琉璃灯微弱的光晕下，凝固着一抹冰冷诡谲、永不消散的……深渊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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